六 (2 / 3)

從十三歲開始,肖念便和母親很少說話。即便不滿,也是鎖進了房門裏,幾天幾夜地不交流,母親叫吃飯了就出來,吃完了又進去。矛盾最激烈的一次也在飯桌上。她埋頭扒著米飯,特地為她做的幾盤菜紋絲沒動。厚重的紅色落地窗簾把好好的陽光攔截在外麵。母女兩個總是這樣開著日光燈默然對食。

突然母親把筷子死命一摔。

“你成天擺個臭臉給誰看啊?”

肖念不語。

“你老娘我行屍走肉在外麵累死累活為的誰啊!你吃誰的用誰的穿誰的啊!你成天這個樣子是什麼意思?你說說!”

“神經病啊你。”

一巴掌狠狠甩過去。肖白燕的眼淚也洶湧地衝擊了出來。

“老娘養你還不如去養一條狗養一隻貓!貓狗都知道什麼叫作血性!”

“我沒叫你生我啊,有本事你把我殺了啊。”

肖白燕一下子愣住了。她沒有料到自己年少時候的叛逆激烈毫無保留地遺留到了女兒身上。肖念姓肖,也是跟了她的姓。她恍惚也看到了二十幾年前的自己,對著父親猛烈地回擊:

“有本事你殺了我啊。”

厚實的保溫瓶橫空掃來,肖白燕旁邊的花瓶“哐當”一聲倒在地上砸得粉碎。父親亦是倔強剛硬的男人,眼淚在眼眶裏壓回去。

那年肖白燕十五歲,初三,還是少女不知恨的年紀,愛上了自己的語文老師。語文老師人稱小陳,比她大不了幾歲。由於家父病危一貧如洗,大學沒讀完就回到母校執起了教鞭。當年他也是眾師的得意門生,一手好字,作文物理數學門門優秀。學校紅石文學社也是當年小陳和幾個同仁發動起來的,日益壯大,高中部也容納了進來。而今他重返校內,不免又要帶頭潑文灑墨一番。由於身世浮沉前途渺茫,字裏行間不免怨歎。小陳長相瀟灑,劍眉星目,喜歡穿白色的T恤天藍色的牛仔褲。自從他回到母校,無數懷春少女睡夢裏都是小陳老師了。肖白燕也是其中的一個。可是她是個聰明的,一定要讓陳老師發現自己不一樣。於是每次語文考試都是年級第一名。肖白燕還養成了寫日記的習慣,寫好了再找陳老師交流指點,陳老師很喜歡這個通靈剔透的女孩子。因肖白燕小小年紀卻能夠明白他鼓勵他,這樣叫他感動,他也樂得與她談心。時至初三,升學在即。這個學校的高中部不是人人都升得上的,小陳也是代課老師而已。小陳額外也輔導起她的曆史甚至數學。不知不覺間白日隱退斜月沉沉,小陳騎著摩托車送她回家。

她看著小陳的後背,青春的軀體健壯明亮。白色的T恤風帆一樣觸過她的肌膚。他的溫度還停留在白色的纖維裏。她的心髒熱烈起伏,緊張得窒息。

“陳老師,我真的好喜歡你。”

風在耳邊鼓動,夜像一隻巨大的海鳥。空曠無人的街道飛馳著急速的心跳。梔子花的香氣彌漫了整個夏季,斑駁的樹影緊密連綿。小陳愉快地回答:

“嗬嗬,我也很喜歡你啊!”

“陳老師,我真的好喜歡你。”

肖白燕的臉貼了上去,手臂從後懷抱過去,滿滿的愛戀都盛放到了她的懷裏,這樣的不真實不可信,一行眼淚簌簌落了下來。

“陳老師,我真的好喜歡你,你明白嗎?”

摩托車刹住了。

四野靜謐,天寬地廣。

肖白燕聞見純淨的男人香,帶著孩子氣的男人香的小陳老師回過身子來。他是意料之外的震撼呢還是情理中的坦然呢?肖白燕總也不能明白,可是她看見驚人的鎮靜在夜色裏恬然攤開。

“白燕,你很優秀,也很漂亮,很聰明能幹,每一個教你的老師都會喜歡你,你的前程不可估量。每個人都對你寄予厚望,我也不例外。前些天你父親來了,他問你的學習狀況,我說你升本校的重點班希望很大。”

“陳老師,我無時無刻不想念你,我……”

肖白燕眼淚簌簌直落,情緒劇烈,長發在風中飄散。此刻的時光變得異常長久,她的生死判決、她的日思夜想在這一刻隆重上演,所有的歸途和前程都變成月光下清冷迷蒙的細塵。一切都可以顛倒,一切都可以消失,隻要她有她的小陳老師。

少女直潔的目光逼視得小陳不敢對視。清朗的高山流水聲飛快落下,他卻不能承接。他不能,他是她的老師,她才十五歲,再早熟也還是雪地裏一棵小白菜。青翠稚嫩的她在成長中還有許多歲月許多曲折。她可以長成枝蓬大葉的模樣,她的生命還可以無限繁盛。他用手指觸摸她微熱的發亮的眼淚,輕輕拭去。

“白燕,等你升上了高中再升上了大學再說,好嗎?”

次日清晨,肖白燕將一封長信夾進作業本裏。

學習委員是一個胖墩活潑的男孩子,思維敏捷,球技高超。剛從籃球場回來的他抱起講台上一堆作業就往辦公室衝。不料幾張淡藍色的卡紙飄飄搖搖地落了下來。前排的胡含拾起,俯身細看,大驚。眼波閃轉,主意也就來了。胡含亦是個長相奪目的女孩子,皮膚白淨如羊脂,細眉細眼,身材極窈窕,學習成績向來保持在年級前三名,加之又是教導主任的孩子,越發心高氣傲不得人緣。她早就嫉恨肖白燕與小陳老師走得比她近,文章比她寫得好,也曾有意與肖白燕拉近關係,但是肖白燕爽朗直率看不慣胡的自以為是。今日拾得的這四頁紙,正麵反麵密密麻麻,文采飛揚情思熱切一定是一場精彩的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