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含趁大家在早餐時間吃飯去了,飛快地把信散落在教室後麵的空地上。畢業班忙裏偷閑,每日空時必在此地殺幾輪羽毛球。每每下課,除了個別特別認真的學生原地枯坐繼續奮鬥,人流主要集中在這塊空地上。果然,先是攏上幾個同學,後來黑壓壓的一大片了。一時間風雲急卷,天地失色。肖白燕被逼進了黑暗的海洋裏。
小陳老師再也沒有批過她的日記。學習委員總是一臉鄙視地扔回剛剛隨作業一同交上去的紅黑格子相間的軟皮本。小陳老師也斷絕和她單獨遇見的任何機會。她執拗頑劣地親自去問,全然不把辦公室裏任何人放在眼裏。
“陳老師,為什麼不批閱我的作業?”
“肖白燕,你這是什麼態度?”
小陳沒有回答,一旁的副校長倒是大發雷霆了。
“陳老師,你為什麼不批閱我的作業?”
“這還了得!”校長大拍桌子。
“陳老師,你回答啊,你為什麼不批閱我的作業?”
“肖白燕,回教室去準備單元測驗。”小陳老師波瀾不驚。
“你回答你為什麼不批我作業我再去!”
“你的作業我哪裏沒有批?”
“不一樣了,千篇一律,全是套話公話,你根本沒有放在心上。你也沒有把我放在眼裏,還有這個,你為什麼不收?”肖白燕漸漸語塞,眼淚湧了出來,又氣又急又無力。滿室逼仄的目光集中到了這裏,刀片閃著寒光劃過,她唯有強硬!
“這是你的私人日記,老師應該尊重學生。”
“你胡說!以前你不是說要提高寫作水平要養成記日記的好習慣!你還說過寫好了如果願意可以給你看,你非常願意與學生交流,你自己說的不是嗎?全班同學都可以作證,全班、全班都可以!”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現在你們以升學為主。”
“你騙人,你們憑什麼這樣對我,憑什麼?你是老師怎麼了,我是學生怎麼了?學生就不是人嗎?學生就沒有七情六欲嗎?你們這裏每一個人敢說你學生時沒有七情六欲嗎!你們有什麼了不起的?無非一群虛偽的偽君子!說白了咱們國家的教育就是這樣虛偽!憑什麼早戀就要被鄙視?憑什麼早戀就見不得人?憑什麼你們所有人都要拿我當作異類?你們所有老師都變得對我這麼冷漠!我光明磊落地喜歡,而你們呢?你們不知道有多少見不得人的事情比早戀更加可恥!憑什麼每個老師看都不再看我一眼,憑什麼我問問題還不等我弄明白就迫不及待地走人了?憑什麼我走到哪裏哪裏都在竊竊私語,全都用一種惡心的眼光看我!你們憑什麼這麼虛偽還這麼有理?”
肖白燕淚流滿麵歇斯底裏,整個辦公室都被這一股強烈的氣流壓住了。
這個戒備森嚴的場所,整潔嚴謹一絲不苟,人人都在克製。一個女中學生,竟然公然挑釁為人師表的威嚴,這還了得!
頭發禿了頂的副校長勃然大怒,打開學生花名冊馬上要打電話通知家長,英語老師給她擦拭眼淚,勸說她冷靜下來,然後推搡她去教室好好準備考試,小陳老師顧自整理考卷,頭也不回地走出辦公室。推開虛掩的門,一大群學生作鳥獸散。肖白燕的哭訴人人聽見,她的不管不顧後果自負。
事態變得嚴重起來。在這個封建而保守的地方,肖白燕很有可能要被開除學籍。副校長氣衝衝地出門去了。餘者也各自有課要上。英語老師看勸不動也不吭聲了,將喝剩的半杯水澆花,慢慢地,慢慢地……
隻剩下傷心欲絕的肖白燕。光線明亮的空間像是無底的沼澤,她的胸腔劇烈疼痛。血肉橫飛的碎裂感撕破了她。窗外有滿山的蕨類植物,陽光淡泊地懸浮在空中。透亮的綠色滴著水珠擴張著無聲地生長。她的小陳老師,這樣莫測這樣鎮定,越發叫她恨,叫她飛蛾撲火!
她十七歲那年,他突然結婚。新娘是英語老師。
回去看望過一次,在十八歲。三年時光,物是人非。二十六歲的小陳老師不再有春日陽光的新鮮氣息,啤酒肚微微隆起,衣著邋遢,雖然還是那件白色T恤,卻是舊黃的帶著陳年的腐敗。婚姻像是一根繩索,勒死了昨日的年少氣盛。他見肖白燕來,眼裏躍過驚慌的喜悅,連忙讓座,問近日狀況。孩子哭鬧,他便擁抱孩子進衛生間,笨拙地端著孩子撒尿拉屎。
這是個父親,這是個有家室的男人。
當年她固執地再也不去學校。父親百般開導忍耐終於勃然大怒!
“我怎麼養出你這種女兒!”
“你這個不要臉的賤貨丟盡了我肖家的臉!”
“有本事你不去上學,你信不信我殺了你這兔崽子!”
“有本事你殺了我啊。”
父親盛怒,將手中的保溫杯砸過去,對麵花瓶“當啷”一聲摔得粉碎。他本故意砸偏的,肖白燕還是頭暈目眩地倒了下去……她已經好多天沒有吃什麼東西。醒來以後父親冷著臉不理人,任肖白燕焚了所有教科書。父親跟鄰居高聲揚言已和臭名昭著的她斷絕父女關係,她愛死在哪兒死在哪兒。
來年薔薇花盛開的時候,肖白燕拿了父親放在青花洋鐵筒裏的人民幣,不辭而別。那是綢緞莊精明闊綽的王大娘送來的娶親訂金,父親笑容滿麵地收下來,坐在房間裏跟人商量日子,說訂婚雖然早,但也不早,領證遲幾年也沒關係,難得是一門板上釘釘的如意親家。
肖白燕看著鐵筒上恣意鋪染的青花,咬著牙齒心灰意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