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傳來哭泣聲,“我的兒!你打死了他!”聲音非常刺耳。慕容衝皺眉看去,似乎有些人頭在前方十多步的坑道中晃悠著,兵丁在一旁甩著鞭子抽打,“啪啪”聲響起,那些人東倒西歪地滾在坑底。“怎麼這時還在修壘工事?”他不由恚怒,於是傳來管這一片的裨將喝問。
裨將道:“這些虜奴,不抽死全是不肯好好幹活的。白日裏讓他們挖的地方,好多處不合規格,於是夜裏才叫來返工,皇上來時,還沒來得及讓他們走,卻驚擾了皇上……不若盡數殺掉罷。”慕容衝本來正要點頭,卻聽到蹄聲踏來,數騎驟入眼中,一時心懸起老高,便將此事放開。
當先的騎者身在半空手上揮出一道含著青煙的火光,頓時有短促的哨聲在樹木間傳遞。眼見數騎已經馳入寨柵,突然哨聲四起,有人狂叫一聲道:“是敵軍!”頓時弓箭從暗堡中齊發,可敵軍卻在箭陣中毫發無損地通過,想來是人馬俱包重甲。
“不好!”慕容衝怵然而驚,傳令下去,“馬上封起道路!”小六趕緊以哨聲將命令傳了出去,可未等兵丁們能抽起吊板,偷襲的敵人已經從密集的陷馬坑裏闖過,沒有一分一刻的耽誤。燕兵們從各處暗堡裏準備著絆馬繩和鉤槍,可敵騎竟好象生了眼似的,放著坦道不走,避開有埋伏之處,徑往慕容衝躲身之地而來。他手心起汗,馬上想道:“不對,是有內……”
這念頭還沒來得及轉完,眼前驟然能亮,鋪天蓋地的紅光伴著灼人的熱浪向著他壓過來,那光明一時耀得他睜不開眼,渾似太陽早起了兩個時辰。這光明來的太過離奇,慕容衝象是已經慣於夜色的生物,被亮光乍然一照,竟不覺身軟神馳,心悸得要暈厥過去,手不自禁地就四下裏亂揮。有人抓住了他,他好一會方才能聽到那人驚慌失措地在叫,“皇上皇上!”卻是小六。
“火!火!那來的大火!”耳邊驚忙的叫嚷聲亂成一片,慕容衝睜開眼,發覺自已己經被幾個親兵架著,往堡外跑去,堡口卻已讓火光封住。騰起半天的焰頭中,有個瘸腿的老漢兩手各舉著三四枝火把狂顛地狂笑,他枯瘦的肋骨在隻餘條縷的衣衫下一根根突嶙可怖。“哈哈!”那老漢的身軀被一枝枝箭貫穿而過,可卻打不斷他的笑聲。他的狂叫在燕兵們的吼斥聲中還是聽得分明:“我樊五,今天燒白虜於此,哈……”
那突入堡群中的不明敵騎個個都如同神兵利器般當者披靡,四下裏欲上來撲火的燕兵全都被他們殺得七零八落。慕容衝看到一騎脫離了與燕兵的纏戰,直驅而來。那渾身包在盔甲中的騎者目光如電,仿佛一眼就已經摧去擁擠的人群和熊熊烈焰,緊緊地攫住了他。
楊定在老漢如刺蝟般的屍首前勒騎。“公爺!”他的部下跑過來拉他,叫道:“離火太近了!快閃開!”他□□之馬無所適從的扭動著頸項,刨動著浮塵,正顯示出他這時的猶豫,火光將他的雙眼映得炫明。慕容衝心裏突然清涼起來,“原來是楊定。”
死於此人之手或許可以坦然吧,慕容衝不由合上眼。奇怪的是,不去看了,灼熱也似消去許多。他方在想:“心靜自然涼果然是有道理的。”就覺出小六的手將他的臂握得更緊,而整個人已雀躍起來。
“起風了!”堵在堡口上的百餘人同時吼出這一聲,然後是“菩薩保佑!”“感謝天爺!”一聲聲喜不自勝,感激零涕,發自肺腑。慕容衝不由好笑,上天保佑這些人,了不知是什麼道理。他看著整束燒透的禾草在乘風而起,擊中楊定。颶風般槍影從那散舞的火團中掙出,挑飛起漫天的火星,比焰火更華美燦爛。楊定一瞬間逃出了十丈有餘,他的部屬因為都著重甲,也經不起火勢撩人,紛紛退逃。
慕容衝見時機大好,疾忙命道:“快發訊號!攔截住他們!”小六回過神來,吹出尖銳悠長的聲音。在楊定退卻的路上,已經有醒悟過來的兵丁將吊板移開,可卻趕不及仇池兵騎若飛矢般躍過。楊定和部屬當機立斷地解甲扔下,減輕馬匹負重,並填進坑中,讓後來者可以順遂通過。見他們已無甲,一團團的箭雲嗜血馬蝗般向他籠去。可在他們一群人馬輕捷絕倫,左突右出,毫無定勢,象是雲霧流幻,渾無實體一般,箭支大都落空。
就這時,又有一束青煙升起,慕容衝看到一支人馬趕來,不由大喜,心道:“肯定是高蓋他們!”果然一一刻,將明的天色中己看得到高蓋的旗號。隻要能留住楊定片刻,便可前後夾擊,一舉拿下他的。燕兵依堡壘為戰,本是有利,可楊定已熟識機關,卻難以妨礙於他。燕兵依照演練好的法子來,反倒自縛了手腳。終於還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在高蓋軍抵達前的一刻,逃出了最外圍的的防線。他們殺進殺出,居然還不到一盞茶的功夫。
慕容衝站在石壘上,止住了部下追擊的意圖。仇池軍一脫於混戰之外,馬上驟攏到楊定駐馬之處。他們的動作如刮絲解縷般恰到好處,絕無彼此推搡碰撞之態。每個人對自己的位置都爛熟於胸,隻片刻就整隊完畢。讓人無法想象他們方才深險於敵軍中,險些就全軍覆沒。
慕容衝看著他們在自已眼皮下麵,玩術法般的變化,心道:“有如此鐵軍,真可羨慕!”他突然有些衝動地大聲叫道:“楊將軍請留步!”
楊定的身軀驟然掉轉過來,似乎一直在等他的這一聲。他不顧部下阻攔,向著慕容衝這邊走來幾步,昂然道:“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你們今日的計劃本是很周全的,若不是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北風,或者現在阿房已破!”慕容衝提氣道:“秦失天命,征兆不是一次兩次。你是仇池楊氏族人,什麼都不欠他符氏,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到如今還要替他符堅賣命?”
楊定默然一會,終於抬起頭來,直視著他,道:“好吧,你看我手下帶的,不過是二千五百騎。你圍長安已近一年,我為何一直沒有前來,你曉得原由嗎?”
慕容衝道:“這正是我的疑惑之處。”
楊定再向前連走幾步,慕容衝已經能清楚地看到他的麵孔,在不時飄搖過的焰光下有種讓人心動的暖意。“不論符秦有道無道,符堅於你私德有虧,卻是確鑿無二。我知秦國大勢已去,心想既然非我力所能挽回,為何不索性成全了你的心願?你應該有這樣的的機會。”慕容衝聽到這句話,怎麼都止不住心上一顫。多年來,始終隻有楊定一個人,最會為他著想。
“那,”他的聲音亦不由得柔和許多,再說出話來已是有了些少年時傾訴抱怨的意味,“你為何要來呢?”
“如果你要的,是長安,是符堅的性命,我自當袖手;若你有這雄心去要這個天下,我甚至可以效命於你麾下,”楊定麵色一肅,挺槍對著他,喝道:“可你要是的這些嗎?是嗎?”
這一聲斷喝,聲如驚霆當頭劈下,將慕容衝的心頭震得一片茫然。楊定手中的突然槍脫手向他擲來,如同晨起之時的一道熹光,刺破了漫空騰起的煙塵,將他的身形照得一時清明。小六驚呼一聲衝上來,被慕容衝斷然反掌撥開。他身子毫不搖晃,那槍挾嘯聲而來,不偏不倚地插定在慕容衝的麵前,槍尾如簧,顫成如清波般的光幕,在慕容衝麵上扇動。
楊定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急峻如鼓,聲聲擂在他心上:“多年前我傳你兵法時開宗明義說過,兵者大凶,當以凜然之心待之。可你的凜然之心呢?你不為天下蒼生而戰,可你至少也得為自己而戰吧!但你現在的殺戮,對你自己又有什麼好處!又對誰有好處?你想過嗎?”
慕容衝安靜地聽完他的話,嘴角慢慢綻起一個冰涼的笑意,道:“楊將軍,你覺得除了我現在所作所為,還有什麼對我有好處呢?”
“怎麼沒有?”楊定胼指成戟,遙指東方,喝道:“回去吧,回關東去,現在還來得及!”
東方,他所指的地方,那裏寰宇曠遠,星明如燈,照著千裏江山,還有舊日宮闕。
“回去做什麼?”慕容衝眼神朦朧,有了一刹那的神馳,之後卻又誚然一笑,道:“那裏有慕容垂在,那裏還有我的活路?”
“可他已經老了!他的兒子才具未必及得上你!”楊定的目光柔和如水,象懇求一般道:“你且隱忍,總會有出頭之日!”
“隱忍?”慕容衝突然哈哈大笑,直笑得眼泛淚花,身軟乏力,扶在麵前的石壘上。笑聲驀止,他用渺如煙塵似的聲音道:“楊將軍,你知道我曾經隱忍過……我為了能有一日複仇而隱忍過。如今,我真的能夠報仇了,可是方才發覺,我情願不要今日的複仇,情願當初並不曾隱忍過。”他低下頭猛地搖了搖頭,緊抓著牆壘,胸膛與手臂都鼓起了起來,森然喝道:“不,再也不要隱忍!”
喝聲讓楊定竟忍不住後退一步,他還不想放棄,急切地道:“你的還年少,可天王已經時日不多了,便是你不殺他,也會有旁人代勞。何必拿你的性命來和他賭?值得嗎?”
“賭命麼?”慕容衝的笑聲驟止,斂容道:“慕容衝十五年前,就已經是陰陽界上的遊魂,這條命,早不費心了!”
此言一出,小六在他身後怵然一跳。所有聽到了的燕兵都驚異無比地看著他,沒有聽清的也被這詭異的氣氛鎮攝的不敢出聲。
楊定聽到這話後,麵孔象是飄搖於勁風中的殘焰,迅速暗淡下去。他苦笑著四下張望,半晌方才長歎一聲,道:“原來……我當年勸你的那些話,你從沒聽入耳過!”
“不,我聽入耳了,而且聽入心了!”慕容衝小心的從石壘上拔出那枝槍,抱在懷中。“楊將軍,你的心意,慕容衝多年來都記得清楚。可許多事不是想忘就可以忘的。或者別人能夠,可惜我卻不能,”他輕笑,道:“你難道不覺得,上天是選了我,來給符堅送行的麼?這世上,隻有我是最能讓他痛苦地走完餘生之人吧?這不是天意,還是什麼呢?”
這些話象是一道方才從不見陽光的溶洞中湧出的泉水,清冽而又帶著陰冥兢寒的氣息,在所有聽到的人心頭流過。此時煙塵更盛,將天地攪得渾渾沌沌,火光在清煙的盡頭渲染起一抹妖豔的胭脂,被風推著,往慕容衝身上一波波抹過。他的身形也隨之搖動起來,竟好似魂魄般有種迷離之意。那塵霧一時青黛,一時赤紅,兩種色澤在他麵孔與身形上幻變不已,在他身上拚貼出一種絢爛至極而又死寂無聲的靜美。
楊定心上發顫,突然鑽出一個念頭來,“他確實已經不在人間。”
慕容衝將懷裏的槍平端於手上,向楊定施了一禮,突然兩臂用力,“哢!”那槍頓折。他鬆手,兩截斷槍象是一雙被生生拗斷的雙翼,帶著血淋淋的氣息,頹然墮地。慕容衝霍地轉過身去,消失於石壘之下。石壘差參不齊的突出於漠漠暈紅之中,在楊定眼中,象是一隻怪獸張開的巨吻中露出的利牙,慕容衝正歡天喜地躍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