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當心中自以為是期待與現實不符時,他還毫不掩飾地,將自己煩躁的心情發泄到她身上——
吵死了,那些事情我早就知道了,不要現在提起!
無視於心中理性那嘮叨不休的話聲,伸行在床上翻了個身,麵向牆壁。
是電梯超重了吧。
她的嗓音既緩慢,又帶有確認的意味。
一旦理解到自己犯下了致命的失誤之後,此刻再次回想起來,伸行才發現,當時她的話聲,竟是那麼沉重。
她根本聽不見超重的警鈴聲。在信件當中寫著那種纖細敏感文章的她,怎麼可能會產生要別人走出電梯,好讓自己搭進去的念頭呢——?自己竟然無法相信她,這讓他不禁感到非常懊惱。
在伸行腦海裏所擁有的知識當中,他的確知道這世上有耳朵聽不見的人存在,但是他並沒有時機接觸過這樣的人,因此也毫無真實感可言。相反地,明明知道是自己走進去導致電梯超重警鈴響起,但卻因為沒有人走出去,所以就任憑警鈴聲作響,不願自動自發地離開——像這種暗暗要求別人出去的厚臉皮乘客,還比較容易想象得到。
即使伸行一直透過郵件觀察者瞳的人品,他還是會產生這種想法。
當時,伸行的腦海中完全沒有閃過一絲「該不會瞳沒有聽到警鈴聲吧?」的念頭,而事後回想起來,他也從來沒有將她之前眾多的不自然應答,跟這件事情聯想在一起。
她的回答之所以緩慢,並不光是因為下雨導致周圍太過吵雜,也不隻是因為雨傘拉開了兩人之間距離的緣故。她之所以會一直緊緊盯著他的嘴角,是因為隻靠助聽器,無法擷取所有的聲音。因此,她會先利用助聽器盡量擷取聲音後,再觀察對方的嘴形加以補齊,然後靠著猜想,來讀取他的語意。
那位聽力不好的親戚老人家,不也是這樣子嗎?不過,直到今天,伸行才第一次領悟到,當對方是自己在意的女性時,這樣的事情竟是多麼的殘酷。
如果是那位老婆婆的話,她大概隻會大聲地反問:「啊啊!?伸行,你剛才說了啥!?」然後讓事情就這樣過去了吧!然而,瞳卻不想那麼做。她之所以會這樣,大概是因為——如果不是伸行自作多情的話——,「瞳」對「伸」也抱有相當程度的好感,甚至到了不想因為聽力障礙的事,而讓他感到畏怯退縮的地步吧!
我傷害了瞳。明明是自己一直很想見她,無理取鬧地拜托她,才終於把瞳給約了出來——但是,這些全都要怪我嗎?全部都是我一個人的錯嗎?
瞳也是麵前著自己,隱藏住耳朵的事情啊!
之下算起來,不自然的一點確實多不勝數。當他們對話的過程中,她常常會在伸行不足以的情況下,說出某些文不對題的奇妙話語。接著,在兩人要共進午餐的時候,她要求的不是喜好的料理,而是安靜,但真的點餐之後,卻連一半的殘帶你都吃不完。之後,當他們選擇電影時,她又表現出一副頑固而不肯退讓的態度,讓伸行完全搞不清楚,先前她那柔順的模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那是因為,她有著無法讓步的理由、倘若選擇了沒有字幕的日本電影,瞳就無法看懂電影劇情,配音也是一樣。也許電影院有其它提供給聽力障礙者的服務,但是至少今天,瞳不想讓伸發現她耳朵的事情。
在家的話我會看。
伸行忽然想起了她這句話。心血來潮之下,他拿起了散落在房間裏的TV雜誌,火速翻閱起裏頭的電視節目表。
在不知不覺間,現金節目表旁顯示會播放字幕的文記號增加了不少。
嗯,這個世界真是驚人呢!不僅是新聞,甚至是連續劇、電影、重播以及綜藝節目,現在幾乎都會加上字幕了哪!
在電視熒幕上多了字幕,可以讓聽力不好的人減輕很多負擔。有段時間,伸行和關西的友人們都很討厭搞笑節目及綜藝節目那種使用過多的字幕效果。然而,當像是瞳這樣的人也想觀察無聊的節目,好藉機哈哈大笑放鬆一下心情的時候,字幕就成了不可或缺的指引。
盡管迄今為止,伸行都不太喜歡搞笑節目裏那種仿佛可以強調那裏是該笑的笑點般的誇張字幕,但是,有了那些字幕的存在後,瞳也能夠明白畫麵中的藝人是在做什麼。周圍的人又是為何而笑,並且跟大家一齊開心的欣賞。
「這個世界上,真的沒有任何事物是毫無意義的呢……」
他一直以為字幕這種東西和自己毫無關係,至於電視上過度頻繁出現的字幕效果,他也隻覺得那是節目試圖要統一觀眾笑點的手法,並因此而感到相當厭煩。看節目時要在哪時候笑,那是觀眾的自由吧!當他還是個覺得搞笑節目很煩人的年輕關西人時,總是會跟同學一齊這樣氣焰高漲地大放厥詞。
向阪伸行,當你站在自己的立場上時,你會覺得字幕根本毫無意義,但是你有仔細想過,這世上也有人非常需要它嗎?在上天賜予你跟瞳見麵的機會之前,你曾經想過這一點嗎?
看著節目表時,他忽然注意到,NHK現在正要開始播放手語新聞。以往的話,他一定會將這個節目看做是與自己毫無關係、最不重要的節目,隨隨便便就將它直接跳過。
然而,經曆過白天的事後,他心中無可宣泄的後悔、自責及坐立難安的種種心情,此刻全都混合在一起,驅使著他打開電視,開始搜尋起這個頻道。
一般新聞節目的固定模式,都是一位主播麵對這鏡頭侃侃而談,背景是新聞影片,至於新聞的標題,則是呈現在畫麵下方。然而,伸行頭一次觀看到的手語新聞,在毫無背景的畫麵當中,僅僅站有兩名女性。在熒幕的右方,縱向播放著很大且附有假名的流動字幕,站在右邊的女性用極近誇張的清楚姿勢動著嘴巴,一字不漏地總是念出一旁的字幕內容,然後左邊的女性再用手語同步翻譯一樣的內容。來年個人的表情都相當豐富,這點也與一般的新聞模式不一樣。
新聞影片隻會偶爾出現在熒幕的角落裏,絕不影響到兩名女性的動作及嘴形。
對伸行這種人來說緩慢到堪稱冗長的說話方式、附有假名的大字幕,然後還再加上手語。這種由三種解說形式共同組合而成的播報方式,對於聽得見的伸行而言,感覺起來多少顯得有些多餘。他能夠理解大字幕的存在,但是既然主播都已經仔細緩慢地念出新聞稿了,真的還有必要再增添手語嗎?
除此之外,在念稿時播放相關新聞的影片也比較合理吧——會這麼想,是因為伸行本身是屬於「聽得見」的族群之故嗎?
若是向對方詢問這些問題,會顯得很失禮嗎?不,不對,這不過是他想挑起話題的一種手段罷了。其實,伸行真正想要的,是想對當時受了傷轉身逃開的瞳道歉。
他絕不希望一切就此結束。瞳也說過,如果他還願意繼續跟她通信的話,她會感到很開心——前提是,如果今天過後,他還沒有討厭她的話。
經過今天的事情之後,應該是你會討厭我才對吧?這個疑問一直在伸行的腦海中盤旋不去。因為,明明是我讓你留下了一段不好的回憶啊,而且,還對你說了那麼過分的話……
「嗚哇,可惡!」
那種過分的程度,他光是回想起來,就忍不住要抱頭大喊,恨不得把那段記憶給消除掉。
喂!你在發什麼呆啊!
不要以為站在原地不動,就會有人走出來讓你搭電梯,這樣真是太難看了!我從來沒想過,你竟然會是這種人!在網路世界裏明明那麼善解人意,不要到了現實世界當中,卻做出這麼丟臉的舉動來啊!
當一個人用關西腔毫不留情地破口大罵時,聽起來會有多麼尖銳刺耳,身為關西人的伸行自己,是再清楚不過了。
當他對來到東京之後第一個交往的女孩子怒聲斥責時,那個女孩也是哭著喊道:「好可怕!」但是,伸行其實隻是單純一般地宣泄出自己的不耐及憤怒而已。倘若是關西出身的女孩子,大概隻會覺得這不過就是偶然發生一次的口角罷了吧!
也難怪瞳會哭著跑走,自己又有什麼這個去追她呢?
於是,他打開了筆電,想寫封道歉的信件,試探看看對方的反應。然而,打開的電腦畫麵,卻一直停留在新增郵件的空白頁麵上,直到進入待機模式,變回一片漆黑位置,仍舊是空白一片……
伸行始終無法順暢地編織出一篇能夠安撫對方受創心靈的文章。那是因為,盡管他傷害了瞳,但在他的內心深處,卻也確實存在著這樣的念頭——
為什麼不打從一開始就告訴我?
你以為,我是那種會因為聽覺障礙而對你產生歧視的男人嗎?一想到這裏,伸行的內心便不由得湧起一陣憤怒的情緒。如果你從一開始就好好告訴我的話……至少、至少在見麵時當場告訴我也好,那樣的話……
至少,當電梯超重的鈴聲響起時,他可以眼明手快地,輕輕將聽不見鈴聲、呆站在原地的瞳從電梯中牽出來,也能夠詳加考慮該怎麼選擇餐廳,或是怎麼打發閑暇的時間。
——至少,他會在自己思考所及的範圍內,盡量地為她設想。
至少,他不會讓自己在大庭廣眾麵前,指責瞳是個厚臉皮的女人。
至少……
這股不斷湧至心頭的抱怨遲遲無法消除。直到真正開始書寫信件位置,在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裏,伸行都一直陷在這種反複不斷的猶豫與掙紮之中。
Title:對不起
明明是我硬把你約出來,沒想到最後卻演變成那種局麵。
可是,對不起,請你相信我,即使在實際見麵之後,我也完全沒有察覺到瞳小姐聽力不好這件事。
的確,事到如今回想起來的話,確實可以見見察覺出某些不太自然的地方,不過當下我也隻是心想:「沒想到,她比我想象的還要更沒有主見呢——」(這是在吃飯的時候),或者是:「咦——這種時候做點讓步也未嚐不可吧!」(這是看電影的時候)。
那是我還心想,你的個性真是前後矛盾呢……然而,我卻從來沒有想過,事情之所以會變成這樣,竟是因為你聽力不好的緣故。
在我的親戚之中有位老婆婆,大家都稱呼她未「聾人婆婆」,不過當時,我完全沒有想過要把和她親身接觸的經曆,套用在瞳小姐的身上。(請你別誤會,我們並不是因為歧視那位老婆婆,所以才稱呼她為「聾人婆婆」的。事實上,從我很小的時候開始,那位老婆婆就這樣稱呼自己了。因此,不管對親人或是對老婆婆本人而言,那個稱謂都隻是為了方便起見,利用簡單幾個字,讓大人小孩都能馬上明白到老婆婆「耳朵不好」的狀況罷了。老婆婆自己也常這麼說:「老婆婆我耳聾了,你們講那麼快我聽不見,說慢一點啦!」反而是每當有小孩子故意用捉弄的語氣喊她「聾人婆婆」時,還會被周遭的大人狠狠臭罵一頓唷!)
啊,有點離題了呢。不過就這方麵而言,瞳小姐在我麵前表現出來的樣子,真的完全像是個健聽人士呢(這個字彙)也是在網路上查到的。起初見麵時,你不是戴著耳機嗎?我完全被那個耳機給蒙騙過去了呢!
不過,你其實並沒有在聽音樂吧。
抱歉,用了這種引人不快的說法。不過,你明明聽不到音樂,卻還戴著耳機,這應該是為了「讓別人覺得你是聽得到音樂的人」,或者是為了「假裝專心在聽音樂,這樣一來,當別人在叫自己卻沒注意到時,才不會顯得突兀」,所以才要如此偽裝吧!
但其實,你根本聽不到音樂啊。
還有,一想到瞳小姐試圖對我隱瞞自己聽力有障礙一事,我就覺得很難過。瞳小姐一定是以為,我是那種知道了你的身體障礙之後,就會當場態度一變或是逃走的家夥吧!
的確,明明是我惹得瞳小姐哭著跑走、是我傷害了瞳小姐,但是為什麼限製我說話的語氣,卻有點像是在責備你呢?
我在不曉得個中緣由的情況下,對你說出了那些過分的話語,又單方麵地擅自認定你是個厚臉皮又任性自私的女人,而且還在大庭廣眾之下那樣責罵你(那些話真是差勁到不堪回想,但偏偏我卻真的對你說了)。但是,為什麼限製我會寫出這些話來呢?
因為我在想,你為什麼不肯好好告訴我耳朵的事情?
坦白說,我實在是太過一廂情願了。我一直認為,我跟瞳小姐的關係,比起普通朋友要來的更加親近許多。我甚至自以為是第認為,我們比一般的情侶還要更有默契,也更了解彼此的個性,因此,若是我們能夠場次交往下去的話,那樣的感覺一定會相當美妙吧!況且,早在見麵之前,我們就一直互相傾吐著自己的青春菌,所以對於我們之間的深厚羈絆,我也充滿了自信。
可是,這麼想的人,難道就隻有我自己而已嗎?既然瞳小姐連聽力不好這麼重要的事情都不願向我坦白,那麼,對你來說,我充其量也隻不過時個不值得信賴的外人罷了吧!
我真的很抱歉傷害了你,也感到非常後悔。隻是,我的內心深處還是存在著一股怨懟,忍不住想埋怨你:「為什麼不肯相信我?」
為了瞞過我,你甚至從一開始的時候就假裝自己在聽音樂。對瞳小姐來說,我真的是那種讓你不得不保持偽裝、無法敞開心懷信任的「懷有惡意的外人」嗎?
老實說,我現在心情真是有夠沮喪低落的。就算先不論傷害了瞳小姐這件事,我的的確確還是感到相當沮喪。
再坦白點說吧,其實,打從跟瞳小姐進行「信件接力賽」的那個時候開始——也就是說,在我還沒有真正遇見你之前——,我就已經很喜歡你了。就算前來碰麵地點赴約的,是位猶如裏克德姆(譯注:動畫「機動戰士鋼彈」中,吉翁軍使用的機器人,以體積龐大著稱。)般的壯碩女性,我還是想對你說「能不能讓我們從朋友開始交往?」,想把那份喜歡的心情清楚表達出來。
(不過,我開始打從心底認為瞳小姐是位很有魅力的正常女性喔,絕對不是什麼德姆或是薩克之類的啦!(譯注:德姆、薩克,都是「機動戰士鋼彈」當中吉翁軍使用的巨大機器人。)雖然我對你似乎不太在意外貌打扮這件事,難免感到有些可惜,不過這是我多管閑事啦……)
總之,看到喜歡的人這麼不相信自己,俺可是超級沮喪的哪!在俺的人生沮喪排行榜當中,這簡直堪稱是史上第二名了——順道一提,第一名是我老爸在我讀高中的時候去世。為了女孩子的事搞到心情這麼沮喪低落,瞳小姐,你可是頭一個讓我這樣的人哪!畢竟,對我來說,戀愛在人生當中的重要順位,其實算是排在蠻後麵的。
……對不起,這樣自顧自地洋洋灑灑寫了一堆。現在的我,也不知道你是否還會回信,但是為了不在往後留下遺憾,就請你讓我全部傾吐出來吧!對不起,如果這封信件讓你感到不快的話,那我也會從此死心斷念的。
其實,我是真的很希望你能夠事先告訴我這麼重要的事情啊。對你來說,這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吧。
要是你肯事先告訴我的話,在最後搭電梯的時候,我就不會那麼自以為是地大聲責備你「別做這種自私任性的事」了。
同時,我也不會覺得執著與字幕的你任性不知變通。
還有,我也不會為了那些無謂的小事兒傷害到你。
聽不見有時候也滿危險的,也有許多必須謹慎注意的細節對吧?
我希望你能夠把這些訊息都告訴我,這樣我才能在你需要的時候,好好地照顧你。
因為你是我喜歡的人。
如果你是擔心我在知道了你聽力不好之後會不會歧視你,那對我可真是失禮呢!不要擅自斷定我是那種家夥,我們之間不是都已經坦然傾吐過無數羞於啟齒的青春菌了嗎?
最後,如果你能夠認同我的想法的話,那我們就再約一次會吧!這次,就由你來向我說明你的耳朵有哪些不方便之處,以及我該注意寫什麼才對。拜托,請不要再試著做出任何對我隱瞞你耳朵不好的舉動了。
相對地,對於我所不懂的事情,我也會盡可能地向你詢問。倘若我做了什麼蠢事,你也可以對我發脾氣沒關係。
但願,我們之間的那條線,能夠再次緊緊相連。
伸
P.S.
這次見麵的時候,發生了兩件好事。
第一,是你替我取了「伸(Sin)」這個綽號,聽起來很悅耳,我非常喜歡。因為你這麼稱呼我,所以它成了我特別喜歡的名字。
另外一件事,是你決定碰麵地點的方式。當你決定約在《妖精遊戲》書架前方時,我真的不禁暗自豎起大拇指。這個選擇,徹底觸動了我愛好書籍的心弦。
我真的很喜歡這樣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