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啊,那很好啊。感覺是個很穩定踏實的工作呢!
她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敲打鍵盤的手也停了下來。的確,那是個穩定踏實的職場,但實際上,她並不覺得自己待得很開心。伸馬上敏銳察覺到了這陣停頓。
伸:啊,別問工作方麵的事情比較好嗎?
瞳:不……隻是,有身障人士保障名額,跟在分配到職場裏工作得開不開心,其實是兩回事。我是因為有保障名額才能找到工作,已經算是很幸運了,沒有什麼資格再去抱怨吧。
伸的回複停頓了一段時間。接下來出現在熒幕上的文章,讓瞳不禁清晰感覺到,他那苦笑的神情,仿佛就浮現在自己的眼前。
伸:身障人士保障名額算是一種社會誌工吧。這個製度對公司而言,不僅可以拿到一定的補助金,對企業形象也有不少好處啊。因此,就算是有幸得到企業的雇用,我覺得也沒有必要硬是壓下想抱怨的心情吧。就算不對我抱怨,你也可以找擅長傾聽的人訴苦啊,像是多年的朋友之類的。
哇啊,這就是成熟踏實的社會人士觀點呢……她不由得暗暗佩服。在瞳的思考模式裏,她總是停留在「總之對方願意雇用自己了」、「終於可以上班了」這個層麵,然後就不再前進。她從未思索過身障人士保障名額製度一事,對於公司本身究竟具有怎樣的意義。
從以前到現在,她就隻是一味地感激這個製度,讓公司願意雇用具有聽覺障礙的自己罷了。
那麼,如果要抱怨的話,此刻最能讓自己安心傾訴的對方,應該就是伸了吧!
瞳:那,如果你不嫌困擾的話,我可以稍微抱怨一下嗎?
伸:可以啊。工作之後,無論是誰都會想抱怨一下的,你就盡管說吧!
瞳:首先,我覺得最痛苦的,果然還是跟與職場夥伴之間的comi問題。
伸:等等,那個comi是什麼?是指communication(溝通)嗎?
瞳:啊、對。因為講communication太冗長了,所以聽覺障礙的人都會直接將它略稱為comi。(譯注:日文原文為コミ,是日本人將外來語コミュニケ——ショソ簡化後的念法。)所謂的聽覺障礙,也可說是唯一的一種溝通障礙喔。
伸:啊、嗯。那部分我也有稍微調查過。
聽覺障礙事實上是一種雙重障礙。
首先,是與聲音隔離。其次則是因為前一個因素,而阻礙了聽障人士與健聽人士之間的溝通。聽覺障礙所造成最大的問題,就是聽障人士處於一種和「正常人之間的交流互動」隔離開來的狀態,然而社會大眾對此幾乎都沒有明確的認知。沒有人可以光靠想象問題的難度,就能充分理解這個領域。
伸:瞳小姐是後天失聰、還是聽障呢?你應該不是全聾吧。你的聽力問題是傳導方麵的,還是感音方麵的?
從這一長串的專有名詞當中,可以清楚看出伸確實做了不少功課。
對於後天失聰、聽障、聾人及聾啞,一般人的概念都隻是籠統地將它們概括為「聽覺障礙」。
同樣地,也很少有健聽人士可以分辨出傳導性失聰與遺傳性失聰,指的是外耳及中耳的傳導性發生問題,因此難以聽見聲音,不過藉由治療及聽覺輔助儀器,可以得到相當程度的改善。也就是說,「增大難以聽見的聲音音量」這種簡單的輔助方式,對它是可以產生效果的。
相對之下,問題出在內耳通往大腦的神經係統上的感音性失聰,就無法倚賴那些輔助了。
因為辨識聲音的能力本身就有問題,所以倘若僅是調高助聽器的音量,有時也隻會放大無意義的雜音而已。另外治療方法也很有限,改善效果及空間也不如傳導性失聰來得好。
瞳:我是隻剩下低音域殘存聽覺的感音性失聰。某次與父母去爬山時不慎失足發生意外後,兩耳就變成現在這樣了。那是我高中一年級時候的事了,到現在為止,像這樣的聽障狀況,大概已經維持十年有了吧。我的助聽器是耳掛式的,調整也沒問題,但還是沒辦法捕捉到全部的音域,有時身體的狀況也會影響到聽覺。
伸:啊,所以之前,你才會問我的聲音是屬於高亢還是低沉的對吧?
瞳:嗯。如果你的嗓音偏低沉的話,我比較容易聽得見。像伸先生你的聲音,如果是在安靜的場所,我幾乎隻要好好聆聽,就可以明白你所說的大部分話語,不過相對地,高亢的聲音就完全沒辦法了。還有,當又好幾個人同時在對話聊天時,我通常都隻能呆立在現場不知所措,因為總不可能隻集中精神聽某個人說話把。
伸:啊——那可真是寂寞呢。那種時候,就隻能敷衍地傻笑了吧。
看到伸的回應後,瞳感覺自己的心髒就像是身體哪裏出了問題般,劇烈地震顫不已。
為什麼這個人會知道這種事呢?
即便是與好朋友聊天,在大家閑聊的時候,她也隻能配合周遭的氣氛,露出敷衍的笑容。盡管聽不懂他們在聊什麼,卻也不能一一向身旁的人探問,打斷他們的談話。況且,在那種情況下,後天失聰者及聽障者最害怕聽到旁人問自己的就是:「你知道我們現在在說什麼嗎?」
然而,若是不詳加說明實際情況,就很少有健聽人士能理解這一點。因此,光憑這句話,她就可以明確感受到,伸為了了解自己,真的非常努力。
對此她很感激,但是,對於伸這種認真想要踏進自己世界的態度,她卻又感到害怕不已——當他闖進來的時候,自己真的有辦法全心全意地接受他嗎?
不過,目前也隻能一一回答他的問題了。
瞳:學生時代周遭的朋友都知道我耳朵的事情,所以都還過得去……但是,就業之後卻老是遭到孤立,也不可能到處向別人一一解釋自己聽障的程度。
她講得其實已經比較委婉了。說得直接一點,她在職場的狀況可說是十分艱難。
男性和女性相比起來,一般來說都是女性的聲音比較高。瞳不容易聽到女性的話聲,所以為了不影響到工作的進行,重要的公事她都會以筆談溝通。
理所當然地,她也很難加入公司同事間的閑聊,就算加入了,她也幾乎都隻是在旁邊敷衍地笑笑而已。
相對之下,當對象是男性的時候,隻要對方的音域不是太過高亢,她多少都能聽得懂。對方若在工作的空檔當中說了點小笑話,她也能夠應答附和,同時也能用口頭方式傳遞一些簡單的訊息。
長此以往,女性間的老套排擠戲碼自然免不了會上演。
「那家夥明明跟我們什麼都不說,但卻會笑容滿麵地和男人聊天呢!」
盡管聽力不好,不過她卻相當不可思議地,可以清楚察覺到她們在說些什麼壞話——事實上,透過職場的氣氛和一舉一動,要感覺不到也不太可能。
就算是雇用員工時附有身障人士保障名額的企業,也不見得會向社員正確告知錄用者的身障程度。瞳聽不清楚高亢的聲音、比較聽得見低沉的嗓音這件事,其實和執行工作並沒有太大的關係。不管公司有無告知周遭的眾人這點,對於瞳工作的效率也不會產生多大影響。
重點隻在於瞳自己工作時開不開心罷了,不過她覺得,既然公司都已經不介意她的聽力障礙,願意雇用她了,那她也不好意思再多要求什麼。於是,對於周遭的同事,她全都保持三緘其口的態度來加以應對。
進入公司如今已屆第四年,她不分男女都用筆談進行溝通,不再自己主動開口。因為瞳已在心中擅自下了結論,認為讓別人誤以為自己不會說話,會來得比較輕鬆。
如果是伸,他一定能夠明白表達自己的主張、也能融入人群當中吧——她在羨慕著他的同時,也感到嫉妒不已。
要是自己能擁有伸那樣的個性就好了……
瞳:比如公司同事間的閑聊,其實也是相當重要的情報收集來源吧?可是因為閑聊是多對多的溝通互動,我根本無法加入他們。因此,就算閑聊時傳出了社員的婚喪喜慶消息,若是之後沒有人再告訴我,我就完全一無所知。然而,因為我受到了大家的排擠,所以也根本沒有人回來通知我,結果就變成是我不懂得人情世故,再不然就是認定我「聽力不好」,從一開始就不讓我加入他們的行列。其實,想開點的話應該會比較輕鬆吧,但我就是容易鑽牛角尖。
伸:啊——都已經一把年紀了,還是有些大人會搞排擠這種小動作呢!有身體障礙的話,反而更容易成為他們的目標。算了,公司不過就是個領薪水的地方而已,不要在意那些無聊的家夥啦!
伸的感想十分率直,正因為率直,所以讓人愈發覺得輕鬆自在。
「她們怎麼可以做出那種過分的事!」如果伸的回應時這種漂亮的場麵話,反而會讓她感到痛苦。因為,隻是場麵話根本改變不了現況。
瞳:如果我也能擁有像伸先生一樣的個性,那就好了呢。
她不自覺地順勢打出了這樣一句話——果然,她還是感到相當羨慕。
要是她能夠向周遭的人們坦然說出自己的情況,也不會發生那種事……討厭的記憶像怪物般忽然蘇醒過來,瞳慌慌張張地,連忙關上了記憶之盒的蓋子。
伸:我在變成這種個性之前,也吃了不少哭啊。瞳小姐的父親還健在吧?
看到對方的回複後,她才察覺到自己說的話太不經大腦了。
伸那種率直又積極的個性,看在瞳的眼中顯得無比耀眼。不過,他之所以能夠擁有現在這種個性,大概就像他自己曾經在信件中提起過的那樣,跟他的父親早逝,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吧!
先前他曾說過自己「把戀愛的優先順位排在很後麵」,一定也跟這件事有著莫大的關係吧。
瞳:是啊,對不起。
伸:父母能夠身體健康、活得長長久久,是最棒的一件事情了。要是像我一樣很早就跟父親生離死別,最後變成這種個性,那可就不得了哪(笑)!
伸:感覺上,好像都是我一直在問你話呢。你有沒有什麼問題想問我?
突然改變話題,是因為伸的溫柔。
她很想問他:「為什麼你會這麼溫柔呢?」又或者,她也很想問他:「為什麼你能夠這麼堅強呢?」
瞳雖有聽覺障礙,但溫柔的父母親都還健在,十分寵愛自己。相對之下,伸則是從關西老家來到東京一個人討生活。因為父親在他高中時就過世了,所以,他應該也無法期待老家會在經濟方麵伸出援手吧!
人與人相互比較不幸的話,根本沒完沒了……瞳感覺到,伸仿佛是在無言之中這樣開導著自己。至少瞳的家境還算富裕,從未在經濟方麵上吃過苦頭。
瞳:從身為健聽人士的伸先生角度來看,你是怎麼看待聽覺障礙者的呢?
伸:嗯——這問題真難,沒辦法一語道盡哩。畢竟,我也搞不太懂後天失聰、聽障、聾啞及聾人的差別,光是區分就很困難了哪!
就一般的區分來說,後天失聰和聽障是指在人生途中(通常是學會了日語之後),忽然罹患了聽覺障礙。而聾人及聾啞人士,則指的是在學會日語前的幼年時期,就已經罹患了聽覺障礙。
因此,盡管後天失聰者和聽障者,與聾人及聾啞人士同樣被歸類為「聽覺障礙」,但他們各自擁有的文化卻相當不同。
也就是說,後天失聰者及聽障者是「聽不見卻能說話的人們」,第一母語和健聽人士一樣都是日語。
而聾人及聾啞人士的第一母語幾乎都是手語,大多以手語溝通為主體,擁有許多自成一格的溝通方式。
另外,後天失聰及聽障者的「可以說話卻聽不見」這個特點,是健聽人士相當難以理解之處。
因為這個族群在經過訓練之後,不少人可以藉由助聽器或是讀唇術與人溝通,所以常常容易招致誤會,讓健聽人覺得:「該不會隻是裝作聽不見而已吧!」
「搞不好你們是看自己的方便與否,來決定要不要假裝聽不見的吧?」也有許多人曾經對他們這麼說過。但是對於一個普通人而言,明明可以全部聽得見又能回應對方,一定會比較輕鬆愉快吧,那又何必要假裝呢?
後天失聰者和及中途聽障者都是努力運用自己殘存的聽覺,混在健聽人士當中生活,所以的確有較高的可能性,可以對他人隱藏住自己身有障礙的事實。然而,他們卻也因此而蒙受了相當多的不公平待遇。
伸:不過我總覺得,如果瞳小姐是聾人的話,我可能會比較難跟你溝通吧。
伸:因為對聾人而言,他們的第一母語是手語,日語則像是第二外語吧?我工作的公司與醫療體係有關,也有位業務員會接觸到聾啞人士,我就經常聽到他抱怨說:「聾人講的日語,我大半都聽不懂」。畢竟,聾人是徹徹底底地將手語當成母語來溝通,日語則成了次要的語言,就跟我們說英文的情況一樣吧?
伸:所以那位業務員又說:「雖然我們的日語和他們的日語同樣都是日語,但實際溝通起來,卻會覺得對方像是在講外國語言一樣。明明是用日語溝通,卻總會有種雞同鴨講、摸不著邊的感覺呢!」我們之所以能夠相互溝通,也正是拜瞳小姐的第一母語是日語所賜。假使你的第一母語是手語,對我來說難度就有點太高了,可能就無法一直相處下去吧!
看了伸針對「第一母語是手語或日語」所做出的這些討論後,瞳也可以想見,他在短時間之內,真的努力吸收了不少有關「聽覺障礙」方麵的知識。畢竟,不熟知這塊領域的人,隻會將手語一味地認定為聽覺障礙者的輔助語言,很少有人會將它認定為第一母語——也就是形成思考的母語。
過去的聾啞教育主流,其內容都是希望能將聾兒及聾啞兒童的第一母語矯正成日語。當時,聾人及聾啞人士獨自形成的手語語言,並不被承認為一種文化。然而,自從世人將手語認定是聾人的文化之後,他們就在社會上形成了獨自的存在感以及文化。
那種存在感,對於「不被世人所認知的」後天失聰者及聽障者而言,是非常耀眼且遙不可及的,但是——
接下來的話題,搞不好會觸及彼此的禁忌也說不定。瞳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緩緩地在鍵盤上,一字一句敲打了起來。
瞳:我認為,聾人及聾啞人士是一支創造了非常具有存在感的溝通文化的族群。他們擁有獨自的文化,感覺起來就像是獨樹一幟的聾啞民族般,是一群沒有聽覺的人所創造出來的理想社會。
不過,聽一些我認識的聽障朋友說,聾啞人士們似乎也對我們相當苛刻呢。譬如說,因為手語是聾人創造出來的文化,所以他們就隻承認聾人的手語才是手語之,諸如此類。據我所知,還曾經有聾啞人士這樣說過:「後天失聰者及聽障者明明聽不見卻可以好說話,真是太狡猾了!」可是,雖然我們會說話,但在溝通上有障礙這點,都是一樣的啊……明明應該懂得彼此的痛苦才對,為什麼會有人說得出那種話呢?
伸過了好一陣子才回複她。或許是瞳突然間丟出了太有深度的問題,讓他不由得苦思該怎麼回答吧!
伸:雖然這是我自己的想法啦……不過,從某個角度來說,自卑的人要變得坦率直接,似乎總是很困難呢!你們自己也是一樣的啊。瞳小姐在之前的信件裏頭也曾責備過我,不過當時你並不是因為憎恨我,所以才那樣責怪我的對吧?「自己明明為了身心障礙這麼痛苦,他卻自以為是地說個不停……」你是因為這樣的感受,所以才在一時氣憤之下,說出那些話的吧?
看見對方引用自己不久前那種惡言相向的態度作為實例,瞳的身子不禁瑟縮了一下。
不過,這樣的引用相對地也格外簡單易懂。
伸:當一個人想要老實坦率地麵對各種事物時,若是身體有所障礙或是感到自卑的話,就會很難辦到吧。聾人也是一樣的啊。明明一樣是聽力不好,但你們卻可以說話。要是可以稍微聽到一點聲音又能說話,那該有多好啊,但你們卻擺出一副「我也一樣覺得很辛苦喔」、「我們都是同伴喔」的表情,這樣一來,他們當然會感到不舒服,而發起脾氣來吧!沒辦法嘛,畢竟人類就是一種會遷怒於人的生物啊。
伸:像我也是一樣,當那些雖然父親過世,卻留下了大筆遺產給他,根本不需要為了繳學費而辛苦奔走的家夥對我開口說出「我們都是年紀輕輕父親就過世了,真是不幸哪!」這種話的時候,我都會覺得滿肚子火。真的很不爽的話,我還會這樣子頂回去:「可是你不用到處打工賺學費吧,別把我跟你混為一談!」
伸:這世上根本不存在理想完美的人啊,有的隻是條件各自不同的人類而已。在這當中,個性較好或個性較差的人,也同樣多如過江之鯽——不,與其這樣講,倒不如說,大家心裏其實都各自存在著好與壞兩種品德吧!隻是聾人、後天失聰及聽障者,因為同樣都有用身體障礙,所以才會更加容易心生「嫉妒」的情緒吧?
看到這段話,瞳大吃一驚,身體不自覺打了個寒戰。
要是自己能擁有那樣的個性就好了——她在心裏,其實也一直嫉妒著他……
伸:不過,就算無法放寬心胸也沒關係啦!
伸在此時果斷地結束話題。
伸:雖然同樣被歸類為聽覺障礙,但是會覺得和那家夥處不來、或者看到對方不順眼,這種情況都是理所當然的啊,因此,發生這樣的事情,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嘛!用不著覺得既然大家都在同一個圈圈裏,就一定得感情很好地相處在一起吧?何況,不管在公司還是學校裏,總會有些人跟你合得來、或是合不來對吧?我想身障人士的情況,當然要是一樣的吧!
伸:就這方麵看來,那個刁難你朋友的聾人,其實也是個百分之百充滿了「人味」的家夥啊。「不要擅自將我們理想化!」,搞不好他們也會做出這樣的反彈呢!對那個人而言,可能是害怕像你們這種「會說話」的人加入之後,會破壞平衡吧。至少那位聾人跟你……的朋友,是沒辦法成為朋友的吧。
伸:不過,在這世上還有其他可以成為朋友的人啊,那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