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伸的話鋒突然一轉。
伸:瞳小姐會手語嗎?
果然。她心想對方鐵定會問這個問題,所以毫不遲疑就做出了回應。
瞳:失聰那時候有稍微學過一點,不過現在幾乎記不得了。現在我的基本溝通,都是透過發生以及包括電子郵件在內的筆談來進行。
剛失聰的時候,曾經有位加入手語社團的健聽女生邀請瞳參加活動,所以瞳才開始學習,但是對方的邀請方式有些過於強硬,讓她覺得不太開心。隻是,如果老是把這種感覺說出口,對那個女生會不會太失禮呢?
「我開始要讓你學會一件對你很有意義的事呢!」對方言語間散發出的這種強烈正義感讓瞳相當感冒,最後隻好一看到她就逃得遠遠的。相反的,當時瞳雖然聽力不佳,卻還是有些朋友願意像往常意義用交談或簡訊與她聊天,這讓她不禁覺得相當感激。
不過,除此之外也有不少惹瞳不快的小事件,像是每當她坦白說出自己聽力不好的時候,對方就會擺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說:「那你會比手語吧!」
她是在很想反問對方:如果你明天突然間失聰,你的手會不會自動地就知道該什麼比手語?
學習手語,就等同於是學習一種新的語言,必須要有相當的覺悟既努力才行。在還沒從失聰的震驚中回複過來的狀態下,就要她打起精神學習新的語言,這對當時的瞳而已,實在是太過沉重了。
她不斷逃避那份沉重,一直到了今天。
聾人若是知道有個這麼不知奮發向上的人對自己抱持著曖昧的憧憬,恐怕也會感到相當無奈吧?聽了伸的話之後,她相當坦率地這樣想著。或許,伸早已看出瞳並不是在說朋友,而是在訴說自己的親身遭遇。
伸:那麼我暫時可以不用學手語羅?
瞳:是啊,如果是為了和我溝通的話。
如果是和伸的話,找個適當的時間一起去學也無妨……這句話她決定先放在心底。
瞳:我今天已經累了,可以下線了嗎?
伸:是啊,都已經過了十二點了呢。不好意思,讓你熬夜了。
下次見羅!伸用明朗活潑的語氣道別後,目送瞳登出了聊天室。
*
「我們來嚐試一次複健性質的約會吧!」在聊天室裏聊了約莫十次之後,伸提出了這項邀請。
不過對瞳來說,伸總是有時犀利、有時讓人摸不著頭緒地胡亂丟出問題,而她也隻能一直針對他的質問進行回答,因此,對於現在是否真的已經到了可以開始進行「複健」的好時機,就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
隨著每次不斷重複的詢問,她不禁覺得身為健聽人士伸,和身為失聰者的自己之間的那條界線,變得愈發鮮明了起來。但是這樣一直聊下來之後,她卻又覺得,那隻不過是用來區分彼此的單純標記罷了。
回想起來,過去的她,總是執意要隱藏住自己失聰的事實。這次,或許是她頭一次認真思索自己「身為失聰者」這件事也說不定。
因為當初是在出外遊玩的時候發生了意外,導致她聽力喪失,所以父母總是小心翼翼地對她嗬護備至,也不會強迫她去麵對自己的身障。
害自己的獨生女變成這樣,真是太歉疚了、太可憐了……哀聲歎氣的父母親為了讓瞳一輩子都不愁吃穿,拚命地賺錢儲蓄。而從幾年前開始,他們也頻頻不斷地為瞳安排了許多相親的邀約。那些相親的對象,全是依照他們設下的標準——「不會輕視身有障礙的女子,經濟能力也非常優秀的男性」,精挑細選出來的。
他們那令人感激,又讓人覺得沉重不已的愛情,和瞳失聰時想讓她學手語的女生,雙方的身影竟有些重疊。
第二次的約會不需要撐傘。
「太好了,今天天氣真好哪!」
伸的心情可說好到了極點。這回的會合地點是東京車站的丸善書店,和上次一樣也是在放著《妖精遊戲》的書架前。他們再次毫不遲疑地找到了對方,先看了看各自喜歡的新書之後,再往同一棟大樓內的咖啡廳前進。
不過,今天的伸有個舉動,讓瞳稍微感到有些不悅,那就是,他的講話音量不管怎麼說,未免都太大了點。
或許是因為知道她聽力不好的關係,所以他才貼心地想放大音量說話。可是,就算他在她身旁抬高音量,她所能聽得見的音量本身也不會有太大改變,反而還因為他講話太過大聲,引來了周遭眾人的側目,讓瞳相當坐立難安。
「啊,一定是因為那個女生聽不太到,所以男朋友才會那麼大聲說話把!」
她有種路上行人都在這麼想著的錯覺,不禁緊緊瑟縮起了身子。
進入店裏之後,她真的再也無法忍受了。即使坐在咖啡廳裏,伸的音量還是幾乎大到可以蓋過眾人的吵雜聲,而瞳也無法不意識到,周遭的客人正用不客氣的目光,一直盯視著他們。
「伸先生,那個……」
她開口交換的聲音顯得有些尖銳。
「可以、請你講話稍微小聲一點嗎?」
望著一臉困惑的伸,瞳壓低聲音,一字一句說道:
「無論你講得在大聲,我所能聽見的音量還是不會有所改變。請你用普通的音量說話就好了,到時還聽不見的話就再說吧。」
她覺得自己在聊天室裏明明就已經針對這方麵解釋過很多次了,因此說話的語氣不自覺就變得帶刺了起來。伸像是相當抱歉似地搔了搔頭說:
「抱歉,我也知道,可是不知不覺就……」
「還有,叫我的時候不要把手放在嘴邊。」
對伸來說,他應該是想集中聲音,好讓她能夠更容易聽見,但是當他遮住嘴角之後,瞳反而無法讀唇,因此也更難理解他在說些什麼。
(明明之前就說明過了……),瞳的態度有些嚴厲。相比伸也感受到了,隻見他臉上的表情整個垮了下來,不過最後還是勉強壓下了怒氣。
先前他們就已決定好,今天約會的首要目標就是看電影,所以在那之前的行動都相當迅速、毫不遲疑。要看的電影也已經選好了。因為之前無無緣看到的那部科幻巨片已經下檔了,所以他們這次選擇了一部外國懸疑片。這部片上映之後一直是大排長龍,不過因為他們事前已經預料到這點,決定早點會合,因此總算是買到了想要觀賞場次的票。
「這部電影的評論喜惡頗為極端,真讓人期待呢。」
電影院裏十分吵雜,伸湊到瞳戴有助聽器的耳邊,對她這樣說道。
這個舉動在當下這種環境裏卻是不會不自然,也比較容易聽見,但是見到他的臉龐靠近自己時,瞳的心頭還是不禁怦怦直跳。
畢竟伸之前早已主動澄清說,「這不是為了彌補」,而且又在信件中大方告白,接連說了好幾次「喜歡」,再加上她自己也對他很有好感,因此,當看到伸對她做出有如情侶般的舉動時,她的胸口就不禁感到一陣仿佛揪緊般的疼痛。
她是感音性失聰,就算戴了助聽器還是聽不見對方原本的音質。不過,此刻的她卻第一次對異性的聲音,產生了這樣的想法:要是能夠聽見伸真正的聲音,不知會是什麼感覺呢?如果可以的話,真想直接聽聽看。
當瞳心浮氣躁的時候,伸卻不會用同樣焦燥不安的態度加以回應,這讓瞳不由得感到相當愧疚。自己根本沒辦法像伸那樣大肚能容,果然是因為耳朵的關係,才會導致自己這種乖僻的性格嗎?
在開場前的等待時間裏,瞳心中的各種思緒不斷交錯紛至。最後,她終於輕輕地吐出了這樣一句話:「對不起。」聽到這句話,伸的臉上露出了詫異的神情。
「因為伸先生的耐性很好啊。我明明老是用凶巴巴的態度對你說話,可你卻……」
「啊,那是因為你之前就已經對我解釋過了,但我卻還是沒辦法徹底將它做到好,因此,你會生氣也是難免的嘛!」
(他究竟是怎麼培養出這種異於常人的豁達態度的呢……?)瞳不禁為此深深感到迷惑不解。
「喔,可是入場羅!」
伸有貼近瞳的臉頰輕聲低語,讓她排在隊伍的前頭。
他對待女性的方式是否自然,讓她感到相當自在。
這部電影的劇情本身比較單純,不過女主角的演技確實直到最後,都充滿了強烈的渲染力。
「找個地方一邊吃飯一邊聊天把。」
伸在瞳耳邊這樣說道。不過現在正好是正午時分,在電影院附近,似乎找不到適合讓瞳好好坐下來聊天的餐廳。
(這時候,也該由我提出建議了才對……)
「去KTV的包廂怎麼樣?不過飯菜可能會不太好吃就是了。」
瞳一邊想著,一邊開口對伸這樣說道。
果不其然,伸露出了萬分驚訝的表情。
「那裏隔音很好,如果不是以唱歌為目的的話,出乎意料地很適合聊天喔。關掉伴唱帶的聲音之後,也不會幹擾到說話,而且白天的費用又很便宜,還有自助飲料吧,很劃算喔!」
在學生時代,瞳偶爾也會和朋友以聊天為目的去KTV。
「不是要唱歌的話,那倒無所謂啦……」
坦白承認自己不會唱歌的伸,感覺起來似乎顯得有點畏怯不前。
雖然KTV在夜晚時總是熱鬧不已,不過正午時分確實門可羅雀。他們隨便挑了一間KTV走進去後,馬上就有服務生帶他們進入五、六人座的包廂,歡唱時間先預訂為兩小時。
一開始,在點好的食物以及飲料還沒有完全送來的時候,房裏的氣氛還顯得有些躁動議案,不過等餐點全都到齊了後,這間包廂就搖身一變,成了相當靜謐的空間。美中不足的是內部裝潢有些華麗庸俗,不過就便於聆聽這但來說算是合格了。
「那個女主角的演技真是太棒了!」
伸似乎累積了滿腔呼之欲出的感想。自從擺好架勢開始說話之後,他的口氣就變得越來越亢奮。
「對啊,那種有點精神失常的感覺也演得非常好呢,就連觀眾也都幾乎要被她給騙倒,認真地以為『至今的一切全都是女主角的妄想嗎?』了呢!」
「話說回來,那個老媽真是可怕呢。雖然是配角,不過由其他人來演的話,恐怕就演不出那種感覺了吧!」
和上次完全不同,今天兩人討論電影的氣氛相當熱烈,偶爾會打斷他們對話的,也就隻有端來加點飲料的服務生而已。
「最後那個眼神丕變,忽然進入戰鬥模式的地方超精彩的!雖然恐怖,開始也很棒。總結一句話就是:『老媽真是太強了!』」
「咦——你的重點是那個嗎!?我反倒覺得最後的戰鬥場麵很多餘耶……我還希望直到最後,都是步調緩慢的懸疑片呢!」
瞳頻頻捧腹大笑,伸則是接連丟出了「至今哭得最慘的電影」等一連串的問題。伸那關西腔特有的輕快語氣,超越了瞳的聽覺障礙,討論的氣氛越來越熱烈,然後又急速冷卻下來。
因為就在這時,瞳忽然注意到伸抬頭望向天花板,察看著上頭的監視錄影機。
啊、難不成——
雖然已經察覺到將要發生的事情,不過她的身體卻和心情截然相反,整個人就像是繃緊了發條一般,緊緊蜷縮了起來。
伸的手朝向瞳的臉頰伸去。他的手指關節分明,撫摸的動作卻十分輕柔。他動了動嘴唇,沒有發出聲音。明明聽不見,但她卻完全明了他在說些什麼。
她應該是點頭了——在自己的內心裏。
就在伸的臉龐即將和她的麵容重疊之際——
「不要!」
她發出了連自己也無法壓抑的尖銳叫聲,同時用力推開了伸。
伸被推開後,雖然沒有從椅子上跌落,不過凝視著瞳的表情卻顯得相當吃驚。隻是,瞳當下根本沒有多餘的心思,再去注意伸的表情。
她隻是抱著自己的肩膀不住顫抖——這種顫抖,就連她自己也無法控製下來。
「——對不起。」
盡管伸覺得相當不知所措(因為瞳方才的動作分明是表示OK),但他還是像在對待易碎物品般,輕柔地撫向瞳的肩膀。他先觸碰了一下確認之後,才輕輕環抱住她的肩膀。接著,像是要讓她安心下來似地,他開始用充滿韻律的節拍,輕拍起她顫抖不已的肩頭。
一陣慌亂的腳步聲自走廊上傳了過來,隨即闖進了一位神色嚴峻的服務生。在對方質問發生什麼事之前,伸已經先行開口說道:
「對不起,她好像想起了什麼不好的回憶,現在思緒有點混亂……可以讓她先安靜地待在這裏,直到回複冷靜為止嗎?」
伸用聽起來相當老練世故的關西腔說完之後,服務生邊點頭離去了。伸再次緩緩拍起瞳的肩頭,那溫柔的節拍讓她漸漸冷靜下來,也不禁開始發出嗚咽聲。
「這種時候除了道歉之外,我還應該說些什麼才好?」
「不是的……」
瞳緊緊抱住伸,不斷嗚咽地說著:
「我並不是討厭、伸先生你く……」
「親」這個單子的發音,在瞳的嗚咽聲中幾乎全然消失無蹤。
「我……」
討厭的回憶,宛如怪物一般蘇醒過來。
要是自己也能向周圍的人坦然說明自己的情況、要是自己的個性也能跟伸一樣,明確表達自己想法的話,那樣的事情應該就不會發生了……每當這個念頭閃過腦海,她都隻能慌忙蓋上蓋子,將關於那件事的回憶給壓抑下去。發生了不少事情之後,瞳在公司裏邊的隻用筆談溝通。當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了第二年時,公司裏來了一位外聘人員,對方似乎是從還不錯的企業降級來到這裏的。
當時,公司並沒有將瞳因為女性職員的嘲諷和挖苦而不再說話這件事,特地告知那位過了幾年就會離職的外聘人員。
對方所知道的,就隻是在自己的部門裏,有個不會說話的女社員而已。
於是他開始暗中無恥地打起如意算盤,心想對方不會說話的話,就算稍微毛手毛腳,應該也不會被人發現才對。
偶爾當他碰觸自己的手與肩膀時,瞳還能佯裝若無其事地平安逃開。她也曾經小聲對他說過「請你住手」。她以為,這樣就能讓對方知道自己是會說話的,沒想到對方卻似乎誤認為,她就隻能發出那點音量罷了。
由此加班隻剩下他們兩人,她頓時心生不好的預感,結果,這樣的預感不幸成真了。
那位外聘人員猛然抱住瞳,甚至做出了猥褻行為。
——住手,快來人啊!
當瞳扯開嗓子大聲求救後,那個外聘社員才像是被雷打中一樣,火速放開了瞳。還留在隔壁研究室裏的社員衝了進來,隨後外聘社員就被交給了保安,而他的所作所為,也都被警方做成了筆錄送到地檢署。
——要是知道你會說話的話,我才不會那麼做哩!
外聘社員怒聲責怪瞳,而那些平時排擠瞳的女性社員,也和他站在同一陣線上。
——都已經是個沒有前途的老頭子了,居然還留下了前科記錄,真是可憐呢!再熬個五年,就能拿到退休金了啊!你要是事先告訴他自己會說話的話,那個老頭子或許也就不會動起歪腦筋了啊——!
——誰叫你明明不和我們說話,卻又諂媚做作地和男人聊天!
那些先前總是在背地裏、或是當著瞳的麵說她壞話,使得瞳不敢再在辦公室裏出聲說話的女性職員,紛紛這樣責備起瞳來。
公司方麵則是心想「要是又出事的話就麻煩了」,因此不再讓瞳留下來加班。父母親過了好一陣子之後,才察覺到瞳不用再加班,但他們也隻是單純地以為,這是公司考量到瞳做為身障人士而做出的決定,所以瞳也始終沒向父母坦白那件事。瞳很明白,父母親要是知道的話,鐵定會控告公司,可是一旦演變成那種局麵,她在公司裏麵,又會變得更加孤立無援吧!
父母親的愛,依然讓她既感激,又感到沉重萬分。
「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
伸聽完後說了這一句話,環抱住她肩膀的雙手更加用力,就像是在說服瞳一般。
「那種以為你不會說話就像欺負你的臭老頭就算死在路邊,也都不是你的責任!那些替他說話的女人也有問題,她們的神經一定有毛病!雖然公司用不讓你加班的方式來解決問題,這樣的手段是有點拙劣,但是至少,他們並沒有全部怪罪到你頭上啊!太好了呢,好險你是在一間正派的公司裏上班。」
伸字句清晰地痛罵著對方,他的語氣讓瞳的心情舒坦了不少。
「還有,在那種時候可以保護好自己,你真是了不起呢!」
無法向雙親坦白,也沒有任何知道事情真相的人曾經安慰過自己——因此,在經過這麼多年之後,終於聽到這一聲稱讚,這更是讓瞳的淚水不停地奪眶而出。
真是了不起。在那種時候可以保護好自己,真是了不起呢。
這句話從伸的口中說出,對瞳而言更具有價值。
「對不起。」
他的抱歉,大概是針對自己想親她那件事而說的吧!
「請你不要道歉……明明是我自己忍不住才……」
瞳的確認為對象是伸的話沒有關係,然而,在那之前,身體的記憶就已不由分說地拒絕了他。不過,要向伸解釋這點的話,就好像是在告訴他說「瞳也希望他能親吻自己」一樣,讓她感到十分不好意思。
「不過,我可從來沒有想過在親完之後,還要做出更進一步的舉動喔!剛剛,我真的就、就隻是想先親你一下而已,我想說,隻親一下,你應該可以接受吧——真的就隻有這樣而已,所以原諒我吧!」
瞳很清楚伸剛剛所說的這番玩笑話,其實都是在掩飾自己的害羞,所以聽完之後,她也隻是隨意噘了噘嘴,然後便選擇了對它視若無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