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
她在小區門口張望。她在打電話。她一定還在哭泣,她的身體在夜的深處像一片葉兒樣顫抖。
我上樓,推開門。凋謝。凋謝的百合花撒在地上。風從窗口走進來。百合花在地上行走。不知過了多久,她失魂落魄地進來了。“急死我了,去哪了你!”她延續上那種哭泣和身體的抖顫,她將我拉進她時光深處的懷抱。
她光潔的皮膚裸露在燈下,他哭泣著吻她。她在他的懷抱裏。我聽到她微微的抽泣聲和她的身體顫抖的聲響。“好吧,你已決定好了。”
“……你在說什麼?”
我手中握著那把利器。我注視著她飽含深情的流淚的臉。她端來洗腳水,用她全身的溫暖幫我洗腳。我踢翻了那盆子。水漫溢,花瓣浮起來。凋謝。凋謝的百合。
她沒再說話,停止了哭泣,她有話要說,我看得出她體內的血液因為這種難以出口的話語而備受壓迫地流。她要正式地說出來。她專心打掃那盆撒在地上的水。她轉過身來柔聲安慰我。我握著那把利器。我將它從口袋裏掏出來,我站起來,接近那個嬌柔憂傷備受話語壓迫的後背。她專心地打掃,她說。都是我的錯。我不該猜疑你。我應該知道你無法從小時候的陰影中走出來,可是我沒有幫你。是我的錯。
我將臉伏在她背上。我啜泣著。右手緊攥住利器。我感覺到巨大的懼怕,像在一個無底的黑洞裏越掉越深。我緊緊地靠著她身體的溫度。她轉過身來將我抱緊在胸口。她撫摸我的額頭。她柔軟的胸膛裏埋下一張和另一張哭泣的臉。我們緊緊地抱在一起哭泣,為那要命的身體內部的憂愁和話語壓迫的折磨而哭泣。就在剛才還緊窮追不舍的一陣激烈的情感頓然消殞,繼而,巨大的惶恐和軟弱從她那個溫暖的懷抱裏將我欲溺斃。
她發現了那利器。她驚跳起來。她以為我要去尋死。她無比悲傷地抱住我再一次失聲哭起來。那是一陣劇烈的尖叫。她不停地詛咒自己,緊緊地抱著我,就像正抱著我的死屍。
我推開她悲痛欲絕的臉,告訴她我弄傷了黎明。我不知自己要對他做什麼,他可能以為我會殺了他——要是他看不出我呆的話。強大的空虛那時緊緊攫住我的神經迫使我奔他而去,我說不上到底是什麼力量促使我打急救中心的電話。也許,仍是那強大的空虛製服了我。
她光潔的皮膚裸露在燈下,他哭泣著吻她。她在他的懷抱裏。我聽到她微微的抽泣聲。她的身體一下變得僵硬而難看,這完全在她的意料和思維邏輯的習慣之外。“不!也許,是我不好,我不該到那裏去,可是,你不知道,我……我又一次獲得你。”
她怎麼才能讓他明白,她的感情世界裏那永久的真空!那是她的一生。她無法超越那個下午。
她以為,愛情永遠是那個樣子。
“好吧,我知道你不會否認。去吧,幫助他。”我知道她的好心,她不會丟棄任何人。她得選擇!這不是她的錯。
“你等我回來,求你了,相信我,我隻求你相信我。”
她走了。多麼奇怪的夜晚。
我將繩子拴在那個門框上。真奇怪哪來的繩子。那把利器殺不了我。啊,是,我怕流血。煤氣會汙染了她的麵容。這裏有她的氣息。我想傍著她的氣息。好吧,一切都結束了。重要的是,他愛她。
小蓮。
我知道那不是謊話。
《another day in paradise》混同百合花正在死去的魂魄無處不在。我不知那樣將一條繩索打結是否牢靠,我沒考慮這個,我看看掛鍾。也許,她再也不會回來了。那隻是一條途徑。座機響了,我撲過去,我撲向她。我想最後一次聽到她的聲音。“林肅,抱歉這會打擾你們,”這個可憐巴巴的女人。她的無助一直讓人無法忍受,無法拒絕。“不,不用叫她。你知道,我們遇到那種麻煩——”
她一定又要借錢。我說你應該感覺羞恥。“他是我丈夫,是我孩子的父親,他就是我此生打拚的生活,我現在——”我相信她會說他就是她的生命——為了借錢,她再想不出什麼理由了。“你為什麼不找別人試試呢?”“你還記得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中曾說過‘稍加報複比不做報複更符合人性’?就那本你借我的書。”“……我理解你的那種處境,別信他,他是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