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3)

梁繼生站在機務段門外的梧桐樹下。天陰沉沉的,起了大霧,三五步距離處的人影都看不到。蕗山上望去灰蒙蒙的,森林公園裏的狗被這濃霧罩得心生煩躁試圖將這濃霧打碎而邊奔跑邊發出急切的叫喊。狗的喊叫伴著三兩聲風笛在梁繼生聽來像小區方向某個窗口的燈光忽明忽暗,霧氣恍恍惚惚地扯著,光明和聲響忽遠忽近地向他傳遞著一些記憶的溫暖和甜蜜。

以往,正是他跑去某個隱秘之所的時辰。不管多早晚去,總有某個場所亮著讓人欲罷不能的燈。住單身宿舍的小李出車了,他在他床上翻來覆去了一夜。四點半他就在機務段門外的小徑上晃蕩了。大霧迷漫,沒人注意到他竟有此閑情逸致。穿過往西方向的小門,那裏有一條通往森林公園方向的小徑,他靜悄悄行到公園門口,再折回來,走進小門,站在機務段門外的梧桐樹下吸煙。此時天還早,早晨七點鍾的光景。濃霧似乎被初升的太陽穿透了,閃著金屬的光澤。也被狗吠聲和人腳步的來回攪動惑煩了,躥高一些。

他沒有勇氣打一個電話,他從來沒有如此地心存膽怯。他想聽聽她的聲音,想問問兒子。他從來沒有這種渴望,因為一直以來不管他在何方、做什麼,她和兒子都沒有像今天這樣感覺上離他遙不可及。他不敢走到另一棟單身樓的那個房間哪怕聽她大聲地對他吐出一個最後最徹底的決定。此時他意識到自和他結婚後她就重複地在說那種話,然而他一次也沒把那種話當話來聽而是把它當成女人的一種情緒。情緒歇斯底裏起來後就有可能成為瘋狂——無家可歸後的第一天她一定在瘋狂中度過。在胭脂嶺聽說她跟兒子被湯樹收留到單身樓的時候他馬上感到一種膽怯和隱隱的一絲懼怕,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空虛,他的心裏一直很滿,滿到再放不下一個家的概念以及家中的親人和實物。此刻,他隻想把他們放置在心裏,他發現心裏原來太窄小他們太遙遠。那是一種類似饑餓的感覺。他不是怕聽到她的那個決定——為了體驗到某種受懲罰後的解脫和輕鬆他願意祈求她那樣做。他從已在別人名下的家中取走了兒子的衣物而沒有帶走她的就是想讓她那樣做,徹底離開他。她將每個受氣的日子都記錄下來,他嘲笑她,她一直嚇唬不了他。“我要跟你離婚!”她每天都要那樣說。隻是這次不同。

他繞過森林公園的圍牆順著小徑往蕗山頂上爬,他天天從山腳下經過,但從沒上去過。他想起來,她和兒子一直央他帶他們去一次。這樣想的時候一連串她和兒子央求他做的小事一一布上心頭,“留下來,就一次,陪陪我們。”她的聲音罩住了他往山林的深處探索的腳步,罩住了他的眼簾,他的心一下緊扣在她某一句要說未說出口的話上。她在等一個時機,也許那正是他給她打電話時,或當他怯懦地站在門口時。她早已不屑給他使用某種語氣哪怕說一個字。她為他做過最迫不得已的事——為他打算尋死,他忽然就體諒到那種做法並為此覺著寒心。男人似乎一直在跟蹤他。山上的霧氣依然濃重,他先聽到一陣腳步聲伴著吸煙人的那種喘息聲。他站在小亭子下抽煙,看到穿黑上衣棕皮鞋的男人假裝正仰起頭來看見他。他沒有看清男人的臉。棕皮鞋也向亭子裏移過來,隨意而大聲地談論天氣,說些林子裏的草木。男人嘴角的煙頭在濃霧裏明明滅滅。他沒有在意這些。也沒有在意男人的臉,他盯著男人嘴角的煙頭。紅一下,暗一下。滅了,男人再續上一支。

“看樣子要晴了。”男人看看四周,“這林木長了幾百年了,要不封山,也糟蹋得不像樣了。”

“我從來沒上來過,空氣很好。”他認出他來了,出租車司機,他還欠著他錢。“你應該多來幾次,海城隻有這塊純淨的地方。我專門來這喘口氣。”男人大聲地咳嗽。

“你還在開出租車?”“是,順便幫大哥幹點別的。”“哦,他——沒再提起過我?”

“呃——哼……他讓我打聽你的老婆孩子可有地安頓了?”梁繼生蹲下去,將臉埋進手心窩裏。“大哥知道你需要幫助,呃,考慮好了打這個電話。”男人似乎早就看穿了他,“對你來說,我認為這是一件很值得的事情。呃,我也曾有過這種困境——他會告訴你怎麼做,我知道你不會拒絕。記著,有危險時即使丟棄性命也不能丟棄我們的貨物!”

事故還在調查中,梁繼生正好無事可做。隻需要轉交一下那批貨——之所以他願意冒此風險——他相信那一定是風險——並不是感覺到亡命的催逼,就在他盯著出租車司機的臉並一下看清了他時他才明白自己原來對某種邪惡和冒險懷有從骨子裏滲出的癡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