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不知我的呆應該歸罪於我那美麗的母親還是威嚴的父親,我也不知體內潛伏的毀滅和厭倦意識從何而來。上帝知道。
“你簡直就是她的樣子!”“由她去吧該死的!”“我們林家不需要什麼標新立異!”
咆哮聲穿透我童年乃至少年時代的多彩天空,另一個甜美溫柔的聲音同時在記憶中回蕩:“肅兒,過來,到這邊來。看看這些花。”到了某種時候,後麵這個聲音就消失了。
林家的男人似乎都該像那個姓氏,瘦削的,橫豎撇捺硬朗分明,每個鼻梁上架一副文質彬彬的眼鏡,象征斯文?隱匿雙眼?隻有他們自己知道。我的爺爺這個樣子,我的叔叔伯伯這個樣子,我的父親——每當麵對母親時,父親總要貌似威嚴地推推鼻梁上的眼鏡,那種讓人發瘋的目光嚴厲地逼視我的母親,而那種咆哮聲則衝向我。
我將所有屬於林家男人的形象和氣質及精神素養最大限度地演繹成一個“呆”字,它附體在我身上的意義在我成了一名火車司機後就更加深刻了,那種形象並非與生俱來,起始於母親棄我不顧的那天。且我還是個胖子,又矮又胖。我的鼻梁上也沒有架一副眼鏡。在最需要說點什麼的時候,我會緊緊咬住我的嘴唇。我十三歲那年,母親跟父親的一個學生坐飛機飛走了,人們說他們私奔了,說法不一,但都是為了給我的生命帶來死亡的體驗。從那時起我寧願成為一個聾子、啞巴。有些傷口無形,但它可以致命。別人的地球是圓的,上帝獨給我一個過於光滑的平麵,稍有不慎我就從平麵上摔下去。
我每周收到跟小她十六歲的男人在某個南端鳥語花香的城市裏盡享愛情的母親的一封信。母親是那種把愛情和信仰混為一談的女人。
我記得父親最後一次與方澤群坐在秋日黃昏時分溢滿了傷感樂曲的客廳裏談話時爽朗的笑聲和極少流露出的慈祥,他就拿這種慈祥聲音喚道:
“肅兒,過來,給我和你澤群哥哥評評理。”
我清楚地記得大腿上溫暖的父愛透過那條母親幫我穿上的秋褲絲絲滲入心田。我多麼希望這個澤群哥哥在我家客廳裏坐得久一些。母親手拿一把小巧的剪刀站在餘輝的窗口與澤群哥哥不時對望一眼,落日映照在百合花瓣的水珠上,又反襯在母親的眼睛裏,那雙眼閃著湖水般的光芒。陽台外有一排凸出去的凹槽,母親在那裏種了百合花,這些花兒從春直開秋盡時。母親最喜一種月亮的色澤裏暈染著嬰兒肌膚樣的百合(父親說那是銀色的,我說那是珍珠色的),母親則說它們是藍色的,有氣無力的一種藍。後來我便相信母親,確信那是一種有氣無力的藍。
這種經過爭議的色彩主導著這個家庭的感情及日常生活,朦朧微甜的香氣時時繚繞著,令我恍惚又神往。這種貼著生命滲透遊弋的氣息令我老在夢裏做著種種神秘的探索和幻想。
四
世上有很多種疾病,不知我對梓蓮過度的依賴算哪一種。我無法想像,沒有梓蓮我還能否將生命繼續下去。落了一場雨,晚夏的幹燥和悶熱退去一些。夜晚來臨,樓下仍聚了許多嘻嘻哈哈的女人孩子。夜色沉不下來,飄在高高的幾朵暗雲之上。我在各個屋裏走進走出差不多三十遍。我拿起手機,打第十九個電話。“快了,快了,再堅持一會兒,好少爺。”梓蓮壓低了嗓音,我聽到有人在她身邊大叫:
“嗨,丫鬟,少爺要撒尿了嗎!”
我握著手機,渾身的血液衝上臉頰,但僅一刹那,就又退回各自的腔管中去了。
出門四十個小時,三十四個小時在機車上。我想考驗一下自己的胃能忍受多大的煎熬結果它現在空虛得令我想吐。我萬分珍愛我的家庭生活,一如士兵久經戰場終得返回家鄉。雖然,女主人總在別處。我的心隻在此,我願意把每個在家的日子當成節日。當成天堂。
憤怒快把我燒成灰時,她回來了。
“少爺!林大少爺——梁繼生把公司的玻璃又砸了,鍾錦言跑你們機務段鬧去了,我隻好代替她……”
梓蓮準備洗澡,拿腔捏調地哼了一支曲子表示司空見慣不跟我這個在外人模狗樣在家無理取鬧的呆子計較。
我陷入對一聲尖叫的感覺和記憶中。那個酩酊銷魂又驚懼的嗓音。那要命的對我身心的震蕩。我試著以自己的嗓子發出那聲尖叫。
“少爺!”尖叫來自衛生間,我逃脫對畫麵感熱血沸騰的回憶奔過去。隻不過有一隻小蟲子。
水簾滌蕩盡了梓蓮身上塵世的飛灰,還是那個完美無缺的少女。我的生命全依仗她而存在。她避開我濕的絕望的目光。隔著水簾我注視著她。這種時候,她總喜歡哼唱一首歌曲。一首讓我忽略掉自責和歉疚的歌曲。她認為那沒什麼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