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什麼東西。”鍾吉爾端起又滋滋喝了幾口。鍾吉爾後來有半個月不回家,那孩子說,在應酬。鍾錦言出其不意會回到小區的家來與湯樹心平氣和地倚在床頭,像兩個國家領導人友好商談國事那樣談時事,談各自的工作:一項工作計劃的展開;一些能體現成就和效率的經驗的交流和效仿。湯樹不無感慨地深呼吸五次,除過某些讓他傷感的時候,他幾乎要以為天造地設那種說法了。
梓蓮洗澡的時候,鍾錦言也正換了睡衣站在臥室的燈下看湯樹倚在床頭讀報,從辦公室裏抱回來的一摞報紙,瀛洲機務段的一組消息被他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
湯樹本原有些習慣:全身赤裸地躺在床上;將襪子放在沙發上;睡前不洗腳;喝湯時發出不雅的聲響;將得意露在臉上。等等。有些場景經過歲月的淘洗已沉舊黯淡,有些情話彙入時間的江河再也發不出聲響。
湯樹清清嗓子——他最後保留的一個頑固的習慣,在某些他認為完全必要的場合他總喜歡先清清嗓子——湯樹望一眼鍾錦言,希望她正視他。她卻拋給他一個憤怒加厭惡的眼神,他就轉過頭去又讀報。
“多虧了林肅的老婆,”她微笑著。“要多幾個這樣的員工我就輕鬆了。”湯樹慌忙放下報紙向錦言靠近些,擺出一副深談下去的架勢。“你得想點法子鎮鎮這個梁繼生!你讓我多沒麵子……”“萬一不是他……”
“你長腦子幹嘛用的!人家咋不去砸別人的……”湯樹太有話要說,猛烈地清嗓子。鍾錦言哼了哼,把身體再擺得舒服些,夫妻倆都感覺不到一絲兒睡意。多找幾個事故苗子罰點款,偶爾給上頭彙報些含糊的數據——這樣的手段湯樹最駕輕就熟了,他覺得已為此絞盡腦汁了。不過有一回她忽然恍然大悟:“噯,對呀,我也可以在人事管理方麵借鑒一下。”鍾錦言猛一下發覺湯樹其實也不乏可愛之處,任由他的手向她的全身蛇一樣試探,她拋出一個縱容他的眼神,他便一副奮不顧身的勁頭,立刻遭到一聲有力的訓斥,他弄疼了她的胳膊。他馬上小心翼翼,他那隔離般的粗糙的親吻落在那具叫人難以捉摸、變幻無常的人體上,她的顴骨高高地突起令她的麵頰顯得無比的堅毅,藍色的被窩裏隆起的優美的曲線扭動著散發出狡黠誘惑人心的魅力。他捉住她戴著好幾顆鑽戒的手放在他赤裸的後背上,她猛一下將一隻鑲嵌著鑽石的胳膊收回。湯樹馬上感到害怕而停止了動作——她隻是想關掉床頭燈。
鍾錦言在黑暗裏無聲地躺著,身體越來越冰冷。她一陣陣發出寒冷的戰栗。那不像是激情的挑逗,也不是溫柔的愛撫,一隻沿街乞討的貓倚在你的腳下討好地攀住了你的腿,跳上鞋幫,它在夠你的手背,舔你的手心,它的樣子讓你猛然產生厭惡的情緒,它試探的爪子叫你心裏隱隱發怵——某個久未啟動的程序僵化了,他正在查找電路圖,正在格式化,正在輸入……“夠了!”鍾錦言一腳踢開了戰戰兢兢的湯樹用被子裹緊了全身背向著他。死機。
他無聲地穿衣服。
“手機!那邊!那邊!”
似一陣風暴刮得湯樹心底裏直打哆嗦,他在腳下找到手機遞過去,卻是自己的,返回去開了燈,在地板上終於找到她的。大人物總愛掉手機!鍾錦言以飽滿的憤怒一把抓過手機打了個取消某項參觀活動的電話。
這時,湯樹已洗漱完畢,站在鏡前將一絲不苟樣的領帶抻到西服外麵,再別上一隻過時了的領帶夾,在聽到鍾錦言在床上發出譏諷一個進城開會的村委會主任的聲音之前他轉回客廳去。
鍾錦言又打一個不必非得半夜三更打的電話。
六
湯樹跑步去單位。湯樹身體裏洶湧著被鍾錦言這個女人激發起來的一團火,湯樹聽到風笛聲,他在一步步靠近,他奮力地跑著,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馬路上一個人影都沒有,駛過來一輛出租車,遙遙地跟著瘋跑的腳步行駛了一陣轟一下掉頭開走了,揚起一陣隱匿在昏暗路燈下的塵沙。
遠遠望見大半個辦公樓窗口都亮著燈,有值夜班的,火車司機們背著大包,出勤的沉默無聲,退勤的蔫頭耷腦隻剩了一口力氣往家的方向趕。查到一組數據,粗劣地瞄了一眼,湯樹便抓起電話撥打我家的座機。那團火現在完全被另一番熱情的火鎮壓下去了。
“林肅,上車間來分析!”不外乎這幾句話。“分析”,林肅聽到這幾個字就感覺想吐,就像連續不斷地逼迫人吃同一種食物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