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條鐵路專線,湯樹耐心地一遍遍撥著那幾個數字直到那頭終於傳出睡意矇矓的“喂”一聲。
湯樹的手機也同時響了。
“湯樹你給我回來!你有病啊這陣跑去單位……隻要沒剛到墳墓就馬上給我回來!”
湯樹小跑著出了機務段的大鐵門,穿過兩旁站滿了泡桐樹的小徑,跑進橋洞的時候湯樹看了一下表。
鍾錦言正坐在沙發上抽煙,每當鍾錦言有絕妙的靈感的火苗顯現時都要來一根香煙助燃。
“你覺得行就行,你決定了就行了。這又不是什麼壞事,隻是花費……”“錦陽家園的房至今賣不出去一套——”鍾錦言盯著煙卷兒,左退高高地翹在右腿上調整一下坐得更舒服些。“又趕上金融危機——我從來不做無利之功——不要撿著個芝麻就看不見西瓜。多考慮幾個兜裏有現錢的,你可以先摸摸底,目前正在考慮房子的人……”
錦陽家園恰在蕗山腳下,緊鄰鐵路小區。鍾錦言對這個家園熾熱的夢境燃燒了一年了還隻是個夢境,每天都有人在換新房可就是沒人問津錦陽。
七
我生命的大部分都在機車上,為了保證行車途中的安全,很大部分的時間我在沒有規律又不怎麼完整的睡眠中。長時間的休息是為了更好的開動,那是必須的。聽上去更像在談一部機器。我睡到下午三時。隱約記起中午時分梓蓮打過電話,她聽上去很興奮,說要“陪黎明先生吃飯”,“陪黎先生逛逛”,她說了個地名,我沒聽說過。她說將她早上做好的飯菜熱一下吃。我可能在夢裏吃了,感覺不到饑餓。從淩晨睡到下午三時,明天淩晨又在行車途中,晚上有可能得去候班,如果你是二十點後零點前的出車計劃,那麼中午十二時三十分你就得上候班樓睡一個下午;二十三點以後的計劃十九時四十分候班。不管你有沒瞌睡、換了床是否能睡得安穩踏實,這些你都不能計較。這是紀律也是命令。我們後來跑的是大線。通勤車後來直接返回不再在海城滯留一夜了。我們那是最後一班,相對於命運之說,我不知這意味著什麼。
這就是火車司機的生活。我們不能計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訓,我們也不能因為工作超過了八小時而將火車扔在荒郊野外,十幾個小時的超勞那是比太陽升起還常見的事。我們隻能遵循二十小時連續不斷的規律。我們一天可以跨越三個省,征途中可以從窗口欣賞迥異的風景卻永遠找不到餐館和旅館。“著魔的獵人”、“岩石旅館”那樣的“火車旅館”不可能就在不遠的前方,我們更不可能恰好在疲憊不堪時分停下車來,對於那種不得有任何理由的勇往直前、一秒鍾內必須製動等等挑戰人極限的規章製度以及你不得飆車不得慢行時速必須恰好掌握在某個你心中得得時時計算好的限定之間的限製我們得絕對服從,雖然你會有天大的理由。在海城運用車間超出或達不到那零點一秒湯樹就會罰你款,叫你下崗。
而我——你已知道了——我的頭腦和四肢常在某種迷離、疲憊的狀態中悵惘地靜懸。
座機不知又被湯樹騷擾過幾十回。我拔了電話線。數據無誤,湯樹還是在小黑板上記我一條:林肅無故拖延更改數據的時間,罰款五十元。我衝到湯樹辦公室門口的刹那想起梓蓮,我將手放在粉刷成上白下綠的牆上指尖劃出一道道深痕。
“公子,進去啊,手按著他的頭要他取消罰款!”
聽到了嗎?這個聲音隻能是梁繼生,他從過道那頭走過來。他走近前來手搭在我肩膀上。“怎麼,不敢?我替你按他的頭,看著!”
梁繼生推開了門,你一定看過那種複仇雪恨的電影,你也能一眼就識得出梁繼生是哪類英雄。門磕到牆上發出沉悶又鈍重的聲響,他直直走進去,站到地板中央。湯樹的半張臉從監視屏後麵閃出來向梁繼生身後覷了覷。
“你有什麼事?”我沒打算走進去,可是湯樹他看著我發問的,我隻好往門裏探探身子。
“把那個罰款取了。”梁繼生替我回答了,走近辦公桌把方才上樓弄得喘息不休的身體橫在一把椅子上,左腿橫伸過去擱到辦公桌上鞋尖正對著湯樹的眼睛。湯樹陰著臉拿起一張報紙。
我站在門口進退兩難,在梁繼生愜意地吸一支煙的時候我轉過臉向著過道另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