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2)

她在地上走來走去,似乎要把黑夜走穿。她在激烈思考的嚴寒中哆嗦著,我不敢靠近她,預感到要發生驚天動地的事而一下變得絕望。後來,她打了個電話。

“周姐,”她重新獲得哭泣的能力,“……不是,突然想打電話,是,想我媽了,好久沒回家。沒有,挺好的……你說什麼?”她背對著他,放低了聲音。“姝縵?看出什麼了!怎麼會,根本不可能,他就那樣子你別瞎想!”

不愛她又為了能留住她?緊傍在一起的平靜的身體感受到的那正是愛情——剔除了欲望的潔清蒼白灰心絕望之愛!她沒預料到的渾水上漲。

二十二

出發。接到命令,停車,跳落地麵看車。圍著機車轉一個圈,曠野的風吹醒睡眠充足的頭腦。接到命令,開車。前麵會車,停車。啟動。小站停車。海城南。二十裏鋪。陽坡。莫頓。廟莊。新李。胭脂嶺。停電停車。等待前方施工停車。無聊。不能睡覺。沒事可做。無人可說話。荒野看得你心生悲涼。電磁將你密密纏匝成一個巨形的繭,你漸漸脫離不掉那種磁場,正在死去。正在投身荒野,奔跑,挪動不了雙腳,你將肉身斜搭在那張座椅上,無限調度電話裏傳來重聯或本務機上大車的聲音。你以為那是夢境,夢裏你也在行車。荒野的風吹起來,窒悶,無法穿透那個巨形的繭。你一點點死去。突然,列調中傳來命令。施工完畢。開車。精神一點點集中回來。一點小故障請示停車。巨量的電磁波衝擊人體,巨大的寂寞和空虛,長達十六個小時的路途,一個人守著一堆電磁波,不停地重複。駕駛台上發硬的食物,胃口越來越差。精力越來越不能集中。經曆了幾趟單班單司機執乘,我幾欲崩潰,鮮亮的能跳舞的空虛和寂寞,像小站的站名一樣銘刻在身心深處,出省,在一個小站上停下來,填充食物,休息疲頓的身體。再被叫醒,接著上路。出發。停車。開車。小站的站名再倒過來。胭脂嶺。新李。廟莊。莫頓。陽坡。二十裏鋪。海城南。海城。海城南停車六個小時。

這一趟車我無法與梓蓮聯絡。這趟行車有一生那麼長。她一直不接我的電話。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往常我們要打二十多個電話。

家是我惟一的向往。是我的生命。是我出了問題時的避難所。我往家趕。我熱血沸騰,一點也感覺不到疲倦。

二十三

“少爺——我們談談吧。”

注定這是一個艱難的開頭。我深信兩個人過得太久了都需要談談。人們無時不需要停下來說,我們談談吧。

對一個過於強悍的女人我懷有本能的恐懼心,而一個不會聲嘶力竭的女人更會讓人受不了,瞧,她溫柔又哀傷地坐在那。我倒希望她能跟我狠狠幹一架把這個過於平靜的家搞得天翻地覆,那會讓我好受些。

暮色漸漸籠罩大地,那些建築沉默寡言,遮陽樹上掛滿了灰塵,窗外的人聲輕佻,舒緩,正是一天勞作之後放鬆休閑的好時光。我好不容易趕巧了時間的腳步正好日落而息。

“別這樣,你走開,”沒容我將臉像往常那樣貼向她的懷抱,她一把將我推到沙發另一邊去,她的勁可真大。接著,她抽抽塔塔地說起一些夜晚,極其隱晦又極其鄭重地引出一些由來已久不過才開始初露端倪的馬腳。“我算是明白了,我真傻。”她不停地重複這句話,不停抹眼淚,不停地把憐香惜玉戰戰兢兢的我的手打到一旁去。

“明白什麼了!”“是啊,誰讓我向來沒腦子呢!我不經心!我不經腦!我沒你有文化,不懂你的深情,不是恰當安慰你的藥片!我甚至不及她——”“你究竟在說什麼!”“啊,是,‘林蘇’!這怎麼回事?難道還有‘林素’?”“林蘇怎麼了?他在瀛洲啊,”“啊滿熟的嘛,”她開始走來走去,她忽然盯著我。“你心裏裝著的是不是這個人……”好像此話令她後悔莫及,她蒙住臉。

“我們不是特別熟,乘務員有幾千人——”“你這個——騙子——”某個詞在她喉嚨裏打了個嗝。她渾身顫抖著。她雙手蒙住臉。

是時候了。“告訴我該怎麼做?上帝呀。”我裝得非常無辜又難過的樣子再次撲到她懷裏。“別這樣好不?求你了,看在我媽媽的份上!”

我感覺到她安靜下來,沒有剛才那樣憤怒和衝動了,她的胸口跳得不那麼激烈了,她歎了口深重的氣。“噢,媽媽。”我鬆下一口氣,讓我那可憐的心髒落到實處。“可憐的,我知道這不能怪你,可是……”她的臉頰和嗓音因為難過而扭曲變了形。“少爺,我知道,這不好開口,這麼多年了,我不會怪你,那不是你的錯。”她撫弄著我的頭發,我感覺外麵下雨了,窗玻璃上閃著寶石般的雨珠。“如果真是那樣,我不會拖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