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四日
被爐上放著一個四角形的小鍾表。坐在屋子角落的明廣是看不到指針的。原本睡著的阿滿突然起來,打著嗬欠按下了鍾表上方的按鈕。
鍾表機械的聲音表明,現在是晚上八點十二分。對於看不見的她來說,沒有能夠用聲音告知時間的鍾表的話相當麻煩。
冬天的太陽已經落下,不管是家中還是窗外,都變得一團昏暗。隻有一個例外,那就是家的後麵。距離窗戶不遠處的站台處的明亮的白熾燈光會從窗戶淡淡地透入家中。因為這,明廣坐的地方也被微弱的光芒所籠罩。
阿滿一整天都窩在被爐裏,但她並沒有使用暖爐,所以屋裏並不暖和,一旁的明廣也感到些許寒意。不過密閉的屋子裏因為有著兩人份的體溫而不至於太過寒冷。即使是這樣也比在外麵強得多吧,明廣安慰著自己。
阿滿呆在被爐裏一動不動,即使日落西山也沒有要打開電燈的意思。不過稍稍考慮下也能想到其實她不需要電燈。
在黑暗當中,傳來阿滿站起來的氣息。她突然間將起居室裏的日光燈點亮。周圍變得明亮起來,隻見阿滿站在牆邊,手指還放在開關上,隨後她向著廚房走去。
雖說開燈對她來說沒什麼意義,但她在晚上一定會打開燈。明廣不能理解她特意打開電燈的意圖。或許是在告訴周圍的人“我在家裏哦”,也可能是在警告小偷,也或許隻是一種習慣吧。
燈泡可能很長時間都沒有換過了,燈光非常微弱。光中還混雜著黃色的成分,被照耀著的物體們都顯得很模糊,就好像溶入了空氣中一樣,軟綿綿的。萬一燈泡壞了怎麼辦呢,她會不會發現呢?該不會每晚繼續按下點不亮的日光燈開關吧,明廣想象著。
突然,廚房響起玻璃被打碎的聲音。明廣不禁抬起頭,向著走廊那麵望去。他想,阿滿可能把玻璃杯什麼的掉到地上弄碎了吧。
他望向廚房地板上的兩隻赤裸的腳,看到她在那裏呆呆地站著。這與他之前在玄關看到的一樣,都沒有穿襪子。而在腳的周圍,就是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
明廣強忍著,不讓自己站起身來。想想就知道,失明的她想要避開碎片走路該有多麼困難。但是又不能上去幫忙。
阿滿小心翼翼地蹲了下來,首先用雙手試探著周圍,在保證手不被劃傷的情況下探查著周圍的狀況。
她將碎片一片一片地拿開,然後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前進到廚房的一角,用腳尖試探著周圍。在那裏放著一雙古舊的拖鞋。她用腳尖找到拖鞋,隨後便穿上。她一般好像是不穿拖鞋的,或許就是為了這種時候專門預備的吧。她用手拿著掃帚站著,開始掃起了散落一地的碎片。
明廣鬆了一口氣,她用掃帚收集腳邊碎片的動作非常熟練,看起來也沒有受傷。
這位叫做本間阿滿的女性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明廣考慮著。他對於她幾乎一無所知。她似乎是一人獨居,是沒有任何家人呢,還是不與家人一起居住呢?
但是,家人住在別的地方這種說法好像不可能成立。因為她是視覺障礙者,如果有家人的話,比起分開住的遠遠的,住近一些對她的生活進行援助好像才是應當的事情
回想起他在這幾天觀察到的她的生活,明廣更是覺得她其實沒有一定要住在這裏的理由。她大概是大學生,可能已經畢業了。但是她並沒有去任何地方的學校,也沒有去工作。隻是每天躺在家裏睡大覺。
她每天都進行洗衣服、做飯、掃除之類的工作。對於眼看不見的人用菜刀切菜,用火做飯這件事,明廣總是心有餘悸。但是他記得,在一本書上看過全盲的人照樣可以做油炸天婦羅,這或許就是熟能生巧吧。但是,在做家事以外的時間裏,她就像開關被關上了一樣,在榻榻米上虛脫地躺著。這叫什麼生活啊!還有,她是從哪裏得到生活的必需費用的呢?
她拿著簸箕,將掃成一堆的玻璃碎片用掃帚掃進去。
“侵入”這個家已經五天了,明廣沒想過要踏出這房子一步。大部分時間都呆坐在起居室裏。
她隻有晚上才在二樓睡覺,這時明廣就從起居室中出來在一樓轉悠,吃點東西,如廁甚至洗澡。
他每天都會吃一點放在冰箱裏的東西。在麵包上抹上果醬送到口中。切好的西紅柿放在保鮮盒裏,他便會抓起一小塊吃掉。如果吃得太多的話,阿滿可能就很容易察覺到食物的減少了。
他也會將盒裝牛奶倒到杯子裏喝掉。喝完再將杯子洗幹淨並弄幹。在這期間,明廣一直小心翼翼地提防著她突然從樓梯上現身走下來。
最初來這個家的那天晚上,他曾經到起居室旁邊好像沒有人住的房間裏看過。他打開壁櫥,看到疊得好好的被褥。如此說來,呆在沒有取暖設備的屋子裏睡覺可能是會凍死的吧。但萬一她突然出現,那自己擅自打開的暖爐,就會讓她覺得不自然。況且他也沒有在她起床之前就起來的自信。
若是鋪起被褥睡覺,那麼她突然出現的話是沒有將被褥從榻榻米上整理好的時間的。所以他幹脆將櫥櫃中男性的衣服套在身上睡覺。
他套上顏色並不鮮亮的毛衣,心裏想著這到底是誰的衣服。在櫥櫃裏,還有著西裝和領帶。他推測這可能是她的父親,這個人現在究竟在哪兒呢?
於是他再次進入那個房間探尋著,六疊榻榻米大小的房間裏,有著花色單調的木桌和書櫥。書櫥裏並排放著經濟學的書。上麵還有一個相框。上麵有一個看起來像小學生的少女,以及另一位看起來像她父親的人。少女看起來與現在的阿滿頗有幾分相似。好像是運動會時候的照片,因為少女穿著體操服。兩個人都對著照相機開心地笑著。
還是孩子的她,將視線投向相機的鏡頭,這說明在那時候她還是能看見的。
明廣回到起居室的一角,背靠著牆壁準備睡覺。
昨天白天,玄關的門鈴響起了。明廣感到忐忑不安,萬一有人進來的話,自己就要從廚房的後門那裏出去,或者是藏在起居室旁邊的房間裏。
他在廚房裏豎起耳朵聽著,客人是女性,好像是撿到了被風刮跑的洗完的衣服。她與阿滿說了一會話之後,就回去了。
那天晚上,明廣打開電視,將音量調到最低。阿滿對日常的新聞並不感興趣,她打開電視的時候也屈指可數。因為她眼睛看不見,所以電視機對她來說和收音機沒有什麼兩樣。然而屋子裏保持沉寂的時間卻相當長,起居室裏也沒有可以放送音樂的設施,但或許在二樓她的房間裏有音響也說不定呢。
明廣倒也不是經常看電視,但是卻喜歡看一個深夜放送的甚至稱不上一個節目的環境映像。
明廣撥到那個台,將音量調低。如果不是緊靠著電視機坐著的話,那麼甚至連外麵的風聲都會將電視聲掩蓋過去。電視機也慢慢開始發熱,這隻是非常微弱的熱源,不可能讓整個屋子都變得溫暖。但是對於緊貼在電視機旁邊的明廣來說,與其稱其為電視機,不如說這是一部能說話的暖氣。
昨天,從早晨開始阿滿就穿上外出的衣服,一副馬上就要出門的樣子。明廣仔細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玄關處的門鈴一響她就出去了。明廣並沒有去外麵確認,但是從玄關處聽到一個不是阿滿的女性的聲音,或許是她的朋友吧。
阿滿不在家的時候,明廣也可以將緊繃著的神經放鬆了。如果她能夠更加頻繁地出門的話,想必明廣會過的更加愉快吧。
視覺障礙者都是拄著白色的手杖出行的。這種知識是什麼時候進入到自己的腦海中的呢?或許是小學的時候,在哪門課上學到的吧。
她也會拄著白杖到外麵去嗎?但至少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見到她到外麵去,頂多是拿著洗好的衣服從廚房的後門那裏出去。除此之外,就僅僅是扔垃圾的時候,或者是取郵件的時候才稍稍出去一下——但這也隻需要五分鍾就能完成。
雖然眼睛看不見,但隻要能夠熟練地運用白杖探路的話也是可以在外麵散步的。所以說視覺障礙者頻繁地出行也不成問題。但現在的情況與明廣所想的可以說是相去甚遠。
雖說在阿滿外出的時候,明廣可以在家裏自由地活動。但他大多數時間都隻是坐在起居室的一角,望著窗外的站台。
在這個如同空巢一般的家裏來回走是明廣並不樂意做的事情。因為在別人的家裏總不能太過隨便——他自己這麼認為。但是,打開架子上的小東西自己都會在意,這讓人很不舒服。因此他決定,在有太陽的時候都要呆在起居室裏一動不動。
雖然不應該太過頻繁地觀察她,而且更不應該對她了解太多。明廣這樣告訴自己。但是,他隻想暫時躲在這個家裏一段時間。因此無論如何都不能出事故,擾亂她的正常生活。即使是窺探人家的生活,也應該在最小限度之內。這是一個擅自闖入別人家裏的人應有的禮儀。
他想起了不久之前,在印刷公司聽到的鬆永說的那些要跟在明廣後麵,窺探他的生活的話。他提議用攝像機偷偷錄明廣的一舉一動。聽到這樣的話明廣當然無法一笑了之。從那以後,不管是走路的時候,還是在家裏的時候,總覺得好像有人在監視著自己一樣,讓人感到心神不安。那種苦苦煎熬的壓迫感可絕對不能加到她的身上!
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能在她感受到自己存在的氣息之前就離開這個家,但是現在可不是時候。
在廚房打掃玻璃碎片的阿滿終於將活幹完了。明廣看著她將簸箕中的碎片倒到廚房一角的桶裏,這個桶可能是為了裝有危險的東西而準備的吧。玻璃的碎片落下,發出劈裏啪啦的響聲,連在起居室裏的明廣也可以聽得一清二楚。
幹完活之後,她將拖鞋拖下來放到廚房的角落裏,拖鞋的使命就此結束。她光著腳走出了廚房,從起居室裏的明廣的視線中消失。
他聽見她在走廊上走路的腳步聲,緊接著是一步一步走上台階的聲音。聲音很連貫,對於眼睛看不見的人來說相當迅捷。還不到睡覺的時間,起居室和廚房的燈都還亮著,大概她馬上就會下來吧。
明廣小心翼翼地站起來。在她醒著可以四處活動的時候,特別是她不在洗碗或者做掃除的時候四處走動非常危險,如果可以的話明廣寧可一動不動。但是他還是很關心廚房的玻璃碎片。他走上去,將那塊碎片撿了起來,如果讓她踩到的話一定會受傷吧。
那是超出阿滿預計的範圍的一塊碎片,孤零零的呆在地上,又大又尖。明廣將其丟入桶裏,在她前來之前躲回了起居室。
十二月十五日
這是闖入這個家裏第六天的早上。
雖說是擅自借用了屋子裏的衣服,但是寒意並沒有完全消失。腳尖處就像被凍住了一樣冰涼,有種麻木的感覺。這種感覺和從窗口射入的朝陽光芒使得明廣慢慢睜開了眼睛。
他環顧四周,一開始竟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隨即才想起來,自己是睡在其他人的起居室裏。
他在確認了阿滿還呆在二樓自己的房間裏,並沒有下樓之後,長出一口氣。早上醒來的時候是最危險的時候。若是她已經起來呆在起居室裏,而自己又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發出聲音來可就糟糕了。她可沒有遲鈍到連這種聲音都覺察不出來。
到了七點,二樓響起鬧鍾的響聲,每天她都在這個時間起床。又不用去上學,為什麼一定要給自己規定起來的時間呢?對於她來說,早晨到底意味著什麼呢?
如果不給鬧鍾定上時間,她甚至不會知道太陽已經出來了。萬一時鍾偷偷地停止工作了的話,她會不會認為是一直在黑夜裏而繼續睡下去呢?
不久,他就聽到了阿滿下樓的聲音。
在夜裏來回走的時候,明廣曾注視著樓梯的樣子。他想起了當時的事情。
因為這座房子很舊,所以樓梯很陡峭。走廊的地板與樓梯的一樣,都是用光亮的黑色木材做成的。那光澤就好像表麵被濡濕了一樣,摸起來就像看起來一樣,有一種滑溜溜的感覺。但這很容易發生危險,所以在樓梯的一端鋪設了橡膠防滑墊。
明廣向上看去,樓梯的上頭消失在夜晚的黑暗當中。他想要點亮樓梯的電燈,便按下了旁邊的開關,但是燈沒有亮。是燈泡壞掉了嗎?她應該是知道樓梯的電燈點不亮的吧?
不管她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她在這樣的黑暗中也能夠如往常一樣地生活,起床,更衣,想心事。如果是普通人的話,就連哪裏是走廊,哪裏是樓梯都分不清楚,根本就是寸步難行。但她卻就如同是理所當然一般地生活在這裏,家中的黑暗,就像是屬於她的世界的一部分一樣。
他望著樓梯盡頭的黑暗,想象著她爬上樓梯,毫不猶豫地走進黑暗當中——她的身影突然出現在明廣的腦海當中。她慢慢走上樓梯,最初,她的頭陷入黑暗當中,隨即是上半身,整個身體一點一點陷入黑暗當中,不久就連腳尖也融入到了這黑暗當中。
明廣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就好像她不是人類,而是在這個世界之外生活的一種生物一樣。
清晨的寒冷加上這種戰栗感,使得明廣在起居室裏抱住膝蓋,完全蜷縮了起來。早晨不保持這種姿勢也是不行的——腳一旦伸出去的話,極有可能絆倒她。
在洗手間洗完臉之後,她帶著一臉睡意來到了起居室。明廣屏住呼吸,身體變得僵硬。每天在一開始的時候,都是最緊張的。
她站在起居室東麵的窗前。抱著雙膝的明廣前方大約五十厘米的地方就是她的腳。如果一下子伸出腳的話,剛好能夠踢到她。明廣拚命地將身體蜷縮著,然後微微抬頭往上看——阿滿的臉幾乎就在他的正上方。
她打開窗鎖,將窗戶打開。寒冷的空氣鑽入屋子裏,淨化了封閉而又混濁的空氣。雖說時間上多少會有些偏差,但每天早上,她總在這個時候做著同樣的事情。
他以前就知道她的這個習慣。所以在第一次在這個家裏過夜的時候,就是彎著腳度過的。也正因為如此,直到現在他都沒有被發現過。
窗子開了大約10分鍾的時間就被她關上了。這期間,明廣隻能忍受著那刺骨的寒冷。
在做完每日換氣的工作之後,她打開了暖爐和被爐,將自己關在起居室裏,然後用手拿起了放在被爐上的電視遙控器,打開了電視的電源。當她用遙控器指向電視的瞬間,坐在電視旁邊的明廣以為她是指向自己,大吃一驚。
因為是橫躺著的緣故,他看不到電視機的畫麵。但從聲音來判斷,放映著的應該是新聞節目。因為阿滿平時很少看電視,所以明廣覺得有些稀奇。
因為才剛剛為暖爐通上電,所以屋子裏不怎麼暖和。她抓住被爐上的棉被,弓起背來,因為寒冷而哆嗦著。從電視中傳出一個男性播音員的聲音,但是她到底是不是在聽,單從她的樣子來看無法判斷。
從窗外傳來電車的聲音。明廣透過冰冷的窗玻璃望向站台,上班的人與上學的人們都站在那裏。慢慢地,被進站的電車擋住看不見了。
電視節目從全國新聞轉換到這個地區的電視新聞,話題是隔壁城市的百貨公司。人們多半開始為聖誕節的到來做起準備了。
慢慢地,窗外的電車開始啟動。明廣的吐息在這個並不溫暖的起居室裏,被凍成了白色。
電視裏的播音員轉換了話題,開始談起幾天前在車站發生的那起事故,也就是導致鬆永年雄死亡的那起事故。
明廣吃了一驚,連忙手忙腳亂地爬起。他想要看電視的畫麵,又不得不提防著阿滿。所以雖然電視就在自己的左側,卻隻能聽著聲音。
電視上正在播出的是鬆永年雄的葬禮的畫麵,可能是公司的同事們聚集在一起的悲傷景象吧。新聞繼續以淡然的語氣介紹著鬆永死亡時的情況。播音員並沒有直接說出“他是從站台上被推下去的”,但也同時介紹了同事大石明廣下落不明,警察正在搜索他的相關情況。
就在明廣屏息凝神的緊張時刻,新聞切換到了輕鬆的話題。這時明廣才發現,自己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有的人因為他人的行為而死亡,這也難怪警察們都在拚了命地追捕自己,他對此明白得很。
他回想起鬆永死後的一些事情。在同一個車站的站台上站著的女人,看到明廣的臉之後就一臉的恐懼。緊接著,她就從明廣的身邊逃開,這畫麵一次又一次的浮現在明廣的腦海中。
如果調查一下從車站逃出去的年輕男人的身份,警察馬上就會追查到自己身上,這一點很明顯。況且事發之後他就沒在公司露過麵,再調查一下跟鬆永有仇的人的話,馬上就可以將目標鎖定在他身上了。因為自己明確地跟若木說過:我要殺人。
公司的同事們現在在說些什麼呢?一定是在事實上添油加醋,講著關於自己的事情吧。
明廣也想到了老家的家人們。因為自己家很遠,所以這種地區性的新聞未必能夠放送到自己家的區域。但是,警察是一定會打電話的。
明廣想象著母親單手拿著話筒,深受打擊的樣子。她到底是如何承受“自己把公司的前輩從站台上推下去殺掉”這件事的呢?
明廣的胸口一陣劇痛,因為他從來就不是一個會製造麻煩的孩子,所以家裏人一定會非常驚訝吧。即便是上學的時候,他也沒有做過任何讓老師把家長叫到學校裏的事情。
他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弟弟以前曾經因為發高燒而住了一天院。明廣當時剛剛上初中,母親片刻不離地守在弟弟身邊,家裏則由祖母做飯,味道與平日的稍有不同。從蔬菜切得比較大之類的小事中,他深刻體會到了母親與弟弟不在家這樣的事實。母親從醫院打回來的電話,有時候是明廣接的。
“大家都還好嗎?”
明廣一邊應答,一邊回味著熟悉的聲音。其實僅僅是一晚上見不到,但這樣的早晨也與以往大不相同。父親和哥哥都抱怨著找不到襪子,平時由母親準備的一切,在這個早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狼藉。
弟弟的身體很快就恢複了健康。
明廣上高一的時候,哥哥在同一所學校讀二年級。他們偶爾在學校裏碰麵,這讓明廣很苦惱。
他與兄弟和家人會適當地說些話,就像他們相互了解彼此的書架上擺著什麼樣的漫畫一樣,沒有什麼秘密。但是他跟學校裏的同學們卻不做過多的交談。雖然小時候還可以跟同學們輕鬆地交談,但隨著年齡的增長,交談便越來越少。
在學校裏與哥哥碰麵的時候,他不想讓哥哥知道自己與班上的同學並不熟絡。如果這讓家裏人知道了,會讓自己很沒麵子。哥哥和弟弟在家裏經常談論起他們的朋友,但是自己不一樣,與同班同學相處的時候,總是覺得很沒有意思。
有一次在高中的走廊裏,哥哥將自己叫住。他回頭看見哥哥快步離開朋友們,向自己走來。
“你背後有東西喲。”明廣聞之便用手在背上摸索著,背上果然用膠帶被貼上了一張小紙片,上麵寫著一些傷人的話語,這是最近很流行的惡作劇。
他想起了剛才有一個同學撞上了他的肩膀,想必紙片就是在那時候貼上的吧。
“沒什麼啦,常有的事。”
哥哥幫明廣將紙條拿了下來,揉成一團丟掉了。然後哼著小曲回到了朋友們的行列中,順便很愉快地向朋友們提了一句這是他的弟弟。這首曲子在當時頗為流行,哥哥時不時地就會哼起這首曲子。
他很感激哥哥沒有對紙片一事多做考慮。即使是這樣,他也感到很不好意思。他一個人站在走廊的正中央,有種莫名的被拋棄的感覺,走來走去的學生們都不得不躲開他走,但他絲毫沒有感到這會對別人造成困擾。他站在走廊的正中央,感覺自己就好像消失了一般。
大學中途退學後他進入了印刷公司,從那時起開始了獨居生活,與家裏人也幾乎不怎麼聯係了。電話隻是半年才打一次,這也是出於無可奈何。如果自己沒有家人的話,或許會過上更加輕鬆的日子吧。這也許是因為不管在家裏,還是在社會上,他與其他人之間都存在著一條無形的溝壑,這讓他感到無比苦悶。
在家裏,他能夠和哥哥弟弟很輕鬆地交談,但是在學校裏卻總是碰壁。他甚至有些輕視聚在一群嘁嘁喳喳地聊天的同學們,後來開始獨居並進入印刷公司也是一樣。雖然他過上了不用顧慮家人這樣的夢想中的生活,但是在公司裏感到寂寞的時候,家人的形象仍然會時不時的在腦海中出現。
現在明廣正在遭到警方的追捕,家裏人會不會以他為恥呢,還是說在擔心著他呢?自己為什麼要潛入這個家中呢?或許還是去自首比較好吧。
不行,在被警察逮捕之前,他還有不得不去辦的事情。所以他現在潛伏在這個家裏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阿滿聽著電視中的聲音,將下巴放在被爐上,擺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明廣盡可能地不發出聲音,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就快七點二十五分了,急行電車應該快要通過車站了。六天前的早晨,鬆永年雄就是被這班電車奪去了生命。
將人壓死的電車會怎麼樣呢?大概隻是清潔一下車體,然後繼續載上人運行吧。或者說是將車體替換下來?
因為被爐漸漸暖和起來,所以阿滿的表情也漸漸緩和起來。她是因為想睡而靜止不動呢,還是因為不想動所以一直沒動呢?
從窗戶裏射進來的陽光在明廣手表的玻璃鏡麵處反射著,照耀在阿滿的麵頰上,形成了一個很小的圓圈,在白皙的皮膚上閃耀著。因為她坐的地方正處在陰影中,所以這個光圈相當明顯。從雲彩間投射下來的太陽光將地板的一部分照射得光彩奪目,明廣的腦海裏浮現出了神聖的景象。
由於手稍微一動彈手表的角度就會變化,所以那緩緩移動的光芒就像在她的臉上爬動一樣。她依然一動不動,任憑光圈在自己的臉上爬著,好像沒有注意到似的。終於,光越過了她的鼻梁,與她那玻璃般晶瑩的眼睛重合。從手表的玻璃鏡麵處反射來的光照射著起居室裏在空氣中浮動的塵埃,就像要進入她的眼中一樣。但即使是這樣,她也沒有因為晃眼而移動身體。
窗戶外麵吹來一陣疾風,緊接著是急行電車通過的聲音。
伸入被爐中的腳尖開始感受到紅外線的溫暖。從打開電源到完全暖和的這段時間,阿滿總是等得很不耐煩。這一點與使用暖爐的時候也類似,一想到隻能無奈地等待著暖爐變暖,呆在一邊什麼都幹不了的時候,她就回想起自己在逆反期的時候認為索性不用暖爐和被爐會比較好——那時的自己真的挺傻。
因為想聽聽新聞,所以她將電視打開。與她想的一樣,電視裏正在報道著在車站發生的那起事故。或者說,比起事故,稱其為殺人事件更加恰當。有一個叫做Songyongnianxiong的男人從站台掉了下去,然後被急行電車軋死了。當時有一個男人急匆匆地從現場逃走了。可能落下去的人就是被這個男人推下去了吧。
Songyongnianxiong。Songyong這個姓應該是寫做“鬆永”吧。準確的說,她也不知道正確的漢字寫法。也許電視上會給出正確的寫法,但是她看不見。另外“nianxiong”這個名字到底怎麼寫,她也始終想不出來。
奪走那個人性命的急行電車,或許現在正通過家後麵的車站吧。雖然她看不見時間,但大體上能估摸出來。從視力還正常的高中時代開始,她的生活習慣就一直沒有變過,當她剛剛起來呆在起居室裏睡眼惺忪的時候,急行列車通過的聲音就會響起。
她對從車站傳來的各種各樣的聲音是那麼的熟悉。
電車那笨重的鐵質車輪,以一定的速度不斷地衝擊著鐵軌;刹車聲那尖銳的金屬音,就像是巨大的動物的歎息聲摩擦著空氣一樣;還有急行電車駛過的時候,振動著空氣的嘈雜的聲音……這些都是從她兒時就耳濡目染,就好像被紋在了皮膚上一樣的聲音。隨著視界漸漸變暗,她感覺呆在家裏就像是身處宇宙中一樣。而從遠處傳來的這些聲音,也像是從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傳來的一樣。
鄰居們經常感到自己受到了噪音汙染。對於有小孩子的家庭來說,每當電車通過的時候小孩子都會哭,一定會覺得很麻煩吧。但是,阿滿卻對此十分中意。就像在海邊長大的孩子們會對波濤的聲音特別在意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