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兒說話很婉轉。有一天他在讀初一時問我什麼是巡洋艦,我隻好以我有限的對海軍的知識解釋了一番,他又問,我們台灣要買一艘巡洋艦是不是很貴?我說當然很貴。他又問那麼巡洋艦的模型就是當玩具的那種模型呢?我說那又不同了。他說,同學說有一個地方賣這種模型,爸爸有沒有興趣去看看?又有一次,他和我談熱門音樂,最後畫龍點睛是要我買電吉他。一直到大,他和我辦交涉,多半采這類迂回方式。他申請留學機會,有一天他突然問我MIT在美國的地位如何?我說那是全世界最好的三所大學之一,他說他可以拿到美國南方一所大學的獎學金,表姊夫是那裏的教授兼電腦中心主任,答應照顧他,家裏除旅費外,不要花錢,一方麵MIT也來了入學許可,但要先繳一年的學雜膳宿費,大約二十七萬元台幣,請我決定他應該讀哪一家,和媽媽商量好,過兩天再把決定通知他。這時我因病“失業”正休養中,而這個錢正好是我當時的全部積蓄,但我毫不遲疑地說:“不必等兩天,我現在就答複你,到MIT!”他說那不好,爸爸將來靠什麼。我拿出身上的佩筆說:“不要緊,病好了,爸爸總能養活自己。”四燁兒一肚子聰明,就是厭煩讀書,媽媽督著他念,一會兒就眼皮發酸,要打瞌睡了。看他那模樣,就想起齊白石的課兒圖,一燈如豆,孩子已經伏在桌上睡著了。他媽媽從他進小學一直急到他進大學,到處求名師來替他補習,他好歹總考七十來分。他媽媽說他出生時大夫把他前腦夾壞了。我不大相信,因為其他方麵,他表現得並不壞。很小的時候,親友們都說他心慈,我發現他孝悌兩個字倒是天性。有一次,他讀小學高年級時,我回家不見別人,隻見他端端正正地跪在客廳裏,我問是怎麼回事,他說媽媽氣他書背不出來,罰跪一小時。我問:媽媽呢?他說,媽媽帶弟弟出去了。無人在場時,他能如此“孝順”是很不容易的。他雖然覺得弟弟出世分潤了他所享受的關愛,有時也會天真地對強兒說,若是你不來,我多好,頗有“既生瑜,何生亮”的意味,但兄弟倆感情還是很好的。在他們讀幼稚園時我偶爾聽到以下一段對話:“媽媽要趕我出去,不要我,這次是真的。”強兒說。
“那你吃什麼呢?”燁兒問。
“我到別家去要飯吃。”“那不好,你從後門溜進廚房,我留飯給你吃。”“那也不好,給媽媽看見了要罵你的。”“那我也去,我們一塊討飯,討來的飯你先吃。”“那為什麼?”“因為你是弟弟呀。”我聽得心酸酸的,連忙進去解釋,媽媽不過是嚇唬你們的,那是因為你們不乖。到強兒進小學,媽媽再說趕他出去就不靈了,他一點也不著急,慢條斯理地回答:“老師說,媽媽有撫養我們的義務呢。”他們初進小學,我在美國,比在歐洲時更想他們,常拿相片出來端詳,一些教授的太太們都說強兒是小妖怪(littledevil)。他們奉母命各寫了一封信給我,有人寫信對你稱“兒”,別有一番滋味,字雖然歪歪斜斜,也夠你欣賞半天的,就像年輕時你所喜歡的女孩子,寫信給你,隻有喜悅的份兒,不會計較文詞是否通順,字跡是否工整的。
兄弟倆生活如此親密,就產生一些共同的術語。小時候吃魚肝油,采滴入的方式,一個吃,另一個就在旁邊數,每次要滴八下,魚肝油很腥,他們肯吃隻由於母命難違,但總想少吃一點,兄弟倆就串通作弊,跳著數:“一、三、四、五、七、八。”媽媽發現了,也隻好一笑置之。後來在他們的辭彙裏,一、三、四就代表少數,五、七、八就代表多數。譬如說,我袋子裏的錢隻有一、三、四,街上有五、七、八的車子等等。有些辭彙很粗,譬如強兒問燁兒,你期考的分數有沒有九十分(這在強兒如探囊取物,在燁兒則難如登天),燁兒就歎口氣說:“老狗屁!”這包含兩層意思,一還是老樣子,二是離九十還差得遠呢!尤其第二層意思為我們所深切了解,媽媽有時也偶爾用這個詞彙。有一次,臨時請一位貴客在家便飯(在他們讀小學低年級時),我叫他們去看看廚房還有多久可以開飯,過一會兒,他們回到客廳,同時大叫:“老狗屁喲!”弄得我不知如何解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