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以後你確乎好些了。每逢車從田野上駛過,或者天氣晴朗,或者落著雨,盡管依舊是憂鬱的,卻不再想哭泣。或許應當說,是沉積得更深。情形似乎是這樣:田野、瓦簷和雨透散出來的消息,更牽連著這“生命之謎”,和著天地的“永遠的奧秘”;而這些隱秘,正是人的根本的困惑,像影子一樣,始終追隨著活著的人們,也追逐著你。
噢,我們是像不知道身世的孩子一樣,存活在這人世上的。是誰把這樣一顆心靈附在這樣一副軀殼裏,就打發你到這塵世上來了?一切又為什麼要像這樣和會是這樣?這一點一直迷茫。似乎有誰把你推到這人世上之後,就一直隱藏起來了,於是你留在這塵世裏的,又僅僅是一半,是顯露出來的部分。至於你的另一半,那是你的根由,卻一直留在天地間,留在冥冥之中,留在你的身旁,也留在你的心上,留在心靈深處的隱秘的地方。仿佛孤零零的孩子總在尋覓自己的出身一樣,你也一直思念你的出生之地。一天尋不到你的根柢,一天不能與你的另一半相合一,你的這顆心似乎就一直浮蕩著,紛亂而迷離,過盡千帆皆不是,在哪兒都仿佛是留不住的。
田野和雨透露給你的,似乎就正是你出生的消息。你看不透潛藏在冥冥之中的奧秘,但你知道,你正是從蒼茫的宇宙世界裏來的。如果不是這樣,你最終還能從哪兒來呢?我們的生命的界限決不僅僅終止在這軀殼邊緣,世界的界限也決不僅僅終止在我們的視野之內。一切有形有象的世界終止的地方,無形無象的世界跟著就展開來了。一切有皆生於無,這不言而喻。那末無即意味著有,有即潛藏著無,應該說也不玄秘。有與無,不過是人類的眼光,是人類的感知和區分而已。世界沒有這種眼光,則是無所謂區分的。有無實為一體。兩者似二而一。所以你見到的這個有形有象的世界,則不過是無形無象的世界的一種顯現,一種形式,一種衍生。你也正是其中的一部分,被攜帶著而置身心於其間的。於是你又總是從這有形有象的世界裏,感悟著無形無象的世界的消息,感悟著那呼喚著你的,也是你為之而哭泣的根柢。
這僅僅是一種感悟?也許是吧。把軀體剖開,把機體拆散,把世界也加分剖,無疑是窺視世界和生命的一種途徑。但整體地包容和把握,直接地體驗和領悟,則也是一條途徑,一條由東方的智慧開拓出來的途徑,神奇、久遠而幽深……山野給人的印象是這樣,——一次你曾經這樣開頭,動手來起草一些文字,——仿佛人們最早來到世上的時候,世界就是這樣的景象。但不知為什麼,才寫了一點,你又擱置了。
這種印象應該是貼切的吧。蜿蜒在田疇之間的石板小路走完之後,隱藏在草叢中的沙土小路走完之後,人的蹤跡就消褪殆盡了,就現出來最早的世界。這庶幾就是“無”與“有”相交接的地方,使你依稀看到了我們的所以由來。“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就恐怕在所難免,而不僅僅是詩人的情懷。至於雨聲淅淅瀝瀝地響起來的時候,則毋寧灑落著造物的消息。你和雨絲本來情同手足,連同萬物一道,都是天地化生的,也因了這種根由而連在一起。你的軀體盡管還留在夜深人靜的小樓裏,心靈卻漸漸就被雨絲消融了,不久也就遠遠地駛去,也隱隱約約,也無邊無際……僅僅把我們的意識認作我們的靈魂,似乎是過於草率了。算來意識不過是思維的一種程序,一種結果,一種積存,一種依照人世的規範整理出來的積存,飄浮在我們的靈魂裏,僅僅如絲似縷而已。至於靈魂本身,則是更為玄秘、博大而深邃的。它似乎不受時空的限製,不受速度的羈絆,而在更為廣闊的維度裏遊弋。你不僅活著,而且還看見你活著,不僅剪拂不開你的思量,而且還看見你在思量,看見你在思量你的思量,在那最深處隱藏著的,是你的眼光?還是誰的眼光?萬物的存在都是一種能量的存在,這不言而喻,這能量從宇宙中來,似乎也無可懷疑。如果不是這樣,還能從哪兒來呢?包括你在內的萬物,都是由這種能量化生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出這個世界,有形有象的和無形無象的世界。這就不光你的軀殼才是一種物質,你的靈魂,如果更樂意的話,就叫它心靈或者思維吧,也正是一種物質,一種能量的聚合體;如不然的話,我們是怎樣憑空地思維的呢?又怎能憑空地思維呢?正是這種靈魂的能量,使你和茫茫的宇宙相連接,和有形及無形的世界相聯係。它所包含的的奧秘,似乎是深不可測的,一直被尋求著,早晚會被揭示出來,那或許就會為我們打開一片更為廣闊的天地,或者還原一個更為完整的世界,不僅僅是身軀的世界,更為靈魂的世界……總在落雨是不是?但又有一次,雨已經落了好久了,你卻一直沒有看見那雨絲,也沒有聽到那雨聲。到你發現在落雨的時候,你怔住了,心裏不禁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