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公子站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舉步朝外走去。空道站在門口，看著漸行漸遠的高瘦背影，心中油然升起一種自豪來，因為他看到了那身影上散發出的隱隱光華。兒時常說的一句話盤旋在腦海中，空道微微張口，就衝了出來：“楊敬，路上可要小心——”
前方的背影頓了頓，卻沒有回頭，決然地大步走了出去。
泰康十二年二月，法門寺爆出驚天醜聞，寺中有一百多位僧人是假和尚。這些人本是朝廷命犯，為躲避刑罰，買通了朝中貴族和寺裏的高僧，假扮成和尚逍遙法外。楊謹知道後震怒，終於走到台前來，下旨給姚璟，命他徹查。
姚璟公事私仇放在一起，查得尤為仔細，十天之內便揪出與此事有牽連的二十多位高官貴人。楊謹將折子拿給太後看，太後隻瞅了一下，旋即閉上眼道：“哀家老了，這些族中小輩也管不了了，皇帝自己看著辦吧。”
最後一道障礙掃清，於是該免官的免官，該罰俸的罰俸，該削爵的削爵。一些老臣貴族本就對姚璟多有非議，如此一來怨恨更大，隻是有龍威壓著，暫時不敢聲張。
法門寺裏和尚的日子更不好過，先是寺裏一代和二代弟子被逮捕了幾個，從此不知生死；接著就有一隊官兵將寺廟圍了個結實，出入都要被搜查一番。寺中人心惶惶，隻怕哪天自己也被抓走，關到大獄裏，受刑法折磨。好在住持大師依然安定祥和，每日裏坐禪、練功樣樣不輟，眾僧才有了些主心骨。
隻有空道自己心裏明白，這一劫他是逃不過了。朝廷若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人瞞天過海也隻會裝作不知；若朝廷一心想查辦，什麼事也捂不住。更何況，這姚璟，本就是衝自己來的。
果然，沒幾天，就在寺院後麵的菜園子裏發現了一個大坑，坑裏麵是半腐的屍骨。所有的人都愣在了那裏，便有那些年幼的小沙彌忍受不住，趴在坑邊狂吐起來，吐完又哀哀地哭。
仵作驗過後，報告說這些人死亡時間不超過四年，從衣服鞋子上來判斷，都死寺裏的僧眾。
空道任法門寺住持的時間正好為四年，此時再也難以用不知情為由來逃脫幹係。對著前來逮捕他的刑部官員，空道倒也十分從容，抖抖衣袖便順從地帶上枷鎖，嘴邊甚至還帶著一縷笑意。
大刑過後，空道對虐殺僧眾的罪行供認不諱。
審案的官員十分滿意，拿著按過手印的罪狀，欣欣然複命去了，在他眼裏，這和尚已經是個死人了。
三月倒春寒，夜裏依然十分寒冷。空道似渾然不覺，斜倚在牆上，仰頭看著小窗裏透來的幾縷月光。那夜月光也是這樣明亮，那個妖精在法門寺裏大開殺戒，如地獄羅刹一般。那些屍骨，便是那妖精手下的冤魂。不過這是主人的秘密，空道誓死要保守的。那個妖精叫什麼來著？對，神輝，這名字真是好聽，隻聽名字，斷然不會想到她是一個殺人如麻的妖精。誰給她起的這個名字？想必也是位高人了。
他口中喃喃自語，手在牆麵上輕輕劃著，血跡留下，組成“神輝”兩個字。
她殺完人後又跑哪裏去了？想到這裏，空道苦笑著搖頭。她執念那麼深，不管到哪，都不會有好結果。
不過，這倒跟自己有些像呢，空道又笑。誰沒有執念呢？神輝的執念是情愛，自己的執念是主人，主人的執念便是這萬裏江山。茫茫凡塵，若沒有執念支撐，誰又待得下去。
忽然，耳邊傳來一聲歎息，打斷了空道的沉思。他轉眼，隻見一個白眉老僧靜坐在幹草上，滿目慈祥地看著他。
空道連忙轉身，對著老僧深深地叩首，顫聲道：“師傅——”
白眉老僧又歎了口氣，莊嚴緩慢地開口：“空道，當年你拜我門下，修習的是出塵之道。然而你守不住心神，非要下山。如今深陷紅塵，嗔癡入骨，如何能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