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什麼充塞了心,什麼抽空了肺,什麼攪得腦袋發昏。

心是惡狠狠的,再沒法讓步。肺是掏空的,憋得太久,傷了身。大腦是過火的,滅了又著。

沒有硝煙,沒有聲息,徹徹底底,墮到深淵,無法逃離。

南京的風光其實很不錯,那天上午參觀了紫金山天文台,然後下午去了中山陵、明孝陵、靈古寺諸如此類考驗腳力的地方。王超最起勁,帶著他們那隻有四個人的隊伍衝在了最前線,結果可想而知——回去之後全都抱怨腰酸背痛。蘇賢最不樂意,一進宿舍就砸水瓶子。爬靈古塔的時候跌了一跤。你說這塔裏邊的樓梯怎麼能是旋梯呢?又漆黑漆黑的,什麼都看不清,原本蘇賢就恐高,爬了幾層就暈乎了,誰知道就這麼一個不小心,啪地踩上了什麼東西,一下就跌了下去,原本以為這一跌少說也能跌出個腦震蕩,短時失憶之類的,結果沒想到要落地的那一瞬間給人硬是拉了回來,抬眼看見程安朔瞪著他,你小子踩我腳板做什麼?!

——嘿嘿笑了兩聲,你腳大,經得住踩。

晚上洗了澡,個個累得跟灘爛泥似的。爬上了床,王超和孫揚立馬就睡得不省人事,鼾聲震天。蘇賢東看看西望望,聽見廁所裏程安朔在衝澡的水聲,安了心,哼哼著爬上床——可不是自己的那張。

蓋了被子,蒙了臉,眼一閉就睡了過去。累到一定境界,便是歪倒就睡死。不知道過了多久,都快睡昏過去的時候,蘇賢忽然就覺得一陣冷風鑽進了被窩,涼得渾身打顫,哆嗦了一下,下意識地伸手去掐被子,可什麼都沒摸著。

頓時惱了,也凍醒了,一翻身,壓低了嗓門罵,“媽的!誰,哪個偷被子的賊!”

“我!”睜眼就對上了程安朔的臭臉,“你小子爬我的床上做什麼?!”

“嘿嘿……”特別惡劣地笑了一個,“一回生二回熟,我那床板忒硬了,今後就借你的地兒了。”

“你小子……夠混!”用毛巾擦幹了頭發,安朔也爬了上來,那床墊頓時沉下去不少,兩個大男生擠在了一塊兒,別扭得誰都沒法動。

安朔伸手關了燈,一下黑漆漆的,身子才靠了下去,蘇賢那腦袋早又懶洋洋地回到了枕頭上。輕輕推了他兩下,小聲,“笨蛋,今個沒摔壞吧?”

“什麼話?!……老子是金剛不死之身!”

“你就吹吧你……哪回摔死你才知道閉上那臭嘴不說瞎話!”

“……”氣急,一扭頭,挨上了安朔的腦袋——近的,隻有三公分,呼吸刹那急促了半分,空氣熱得腦袋發昏,沉默了半晌,蘇賢一惱,“姓程的!你靠那麼近幹啥?怪惡心的……挪一邊去!”一扭,推著安朔的身子往一邊擠。

“混賬!這是我的床!”硬生生地又靠回來,“你小子可別得寸進尺!”

“你的咋了?!你的還就是我的了!”——有人說話,不厚道。

“……”

半晌,聞見空氣裏有股薄荷味,蘇賢動了動鼻子,湊了過去,“……你這身上什麼味兒……”

皺了皺眉頭,頓了兩秒,“什麼德行!別跟個偷腥的貓似的!口香糖,益達的。”

“媽的!還真惡心,晚上還嚼那東西,跟個娘們似的!”

“你少廢話!晚上那菜裏頭有大蒜,你連個牙都不刷才叫惡心!”忽然撐著手肘爬起來,瞪著姓蘇那小子。

沉聲,用力吸了鼻子聞了聞,翻著白眼看著位於自己腦袋上方的人,“媽的,上年軍訓那回都沒見你刷,現在還嫌棄我怎麼的?我就是不刷牙你能拿我怎麼著?!”

緊接著就接上話,兩個人都不敢說得太大聲,生怕吵醒了兩個電燈泡,可還是吵得熱火朝天,“不拿你怎麼辦。”

說完,低頭,湊了上去,忽然貼上了什麼,一股子薄荷味全衝了進來,灌進了鼻腔,嗆得眼睛火辣辣。

“混蛋!你他媽的□□!”伸手搗著嘴,屋子裏還有人,蘇賢憋著個氣伸手重重捶了安朔一拳,臉忽然也燒紅了半邊,“你他媽的瘋了!王超和孫揚都在!”

吃痛退了回來,故意地試探,“你小子不是害羞了吧?說誰娘們你?”

火大,瞪著眼睛死憋出一句,“姓程的!有種明個找個沒人的地兒,咱們倒是比比誰的肺活量才叫大!”

那人哼笑一聲,躺了回去,“到時候可別賴。”

翌日天氣十分之好,早晨全體師生去了南京大屠殺館悼念死去的亡靈。孫揚特煽情地哭了一場,眼淚鼻涕全抹在了站在他邊上的王超身上。忒沒意思——蘇賢耷拉著腦袋打瞌睡,結果被安朔一腳踹醒了。所幸的是下午安排了到玄武湖自由活動,湖,湖能玩出點啥花樣?整個景區擠滿了人,王超氣喘籲籲地跑回來彙報,“安朔,票子我搞定了,今個下午三個小時咱們就耗船上了!”

四個人跑到碼頭上一瞅,頓時傻眼了。蘇賢指著前頭那船破口大罵,“王超你他媽的缺德!一艘破爛腳踏船,愛踩你踩去!”說完扭頭就走,腳踏船?還是個安著鴨頭的破船,打幼兒園起就沒玩過這玩意,這臉,還真丟不起!

“走,別理他!上船!他愛上哪兒上哪兒。”剛邁出幾步路,就聽見程安朔的聲音,蘇賢咬著牙猛一回頭,有人衝自己惡劣地笑,“程安朔!你他媽準是故意的!”

“……”王超、孫揚二話沒說,上了那鴨船。

下午兩點,太陽烈到不行。蘇賢歪著嘴坐在那破船裏頭看著外邊的風景,腳下有一時沒一時地踩兩下,那船就咕嚕嚕地往前挪兩下。王超和孫揚,那叫有力沒處使,才幾分鍾的功夫就跑得不見了蹤影。

“笨蛋!用點力!這兒船多的跟個漁場似的!”程安朔伸手推了一把蘇賢。

“有病!真他媽有病!什麼年代了還玩這個,你童心泛濫是吧你?”蘇賢瞪著個大眼,反唇相譏。

“混賬!你雙腳殘疾還是沒吃飽飯?”

“滾!我一沒瘸二沒癱,你激我什麼你?!”蘇賢一個彈跳,把身子給坐正,“飆船?飆船誰不會?!老子我還就海盜了!”說完,憋足了一口氣,呼啦啦就踩起踏板來,整個船迅速就超前行進了好多米,程安朔不說話,掌著舵,也拚命踩了起來。

等蘇賢那腿實在是累得不行,踩得肌肉發熱,渾身無力,滿頭大汗停下來的時候,抬頭一看,那船早就不知道開到了那兒,周圍已經沒了別的船的影子,隻瞅見岸邊一大片一大片的柳樹,越發覺著不對勁,“程安朔!你他媽的往哪兒開的?!把我弄這鬼地方來?!”

“往哪兒?往沒人的地方。”說著湊近了腦袋,“昨個晚上你那話,我可記著。”

大腦停了半拍,尋思了幾秒,立刻明白了。忽然炸開了就吼,“他媽的!敢情你一開始就圖謀不軌了你,□□!就是條□□!”

——光天化日之下,有人,拐賣人口。

微風陣陣,樹梢在搖曳。方圓數百米之內,沒有人影,隻有樹影,冷清得讓人頭皮發麻,牙齒打顫。四下皆是水,有道是逃無可逃,淪陷其中。烏溜溜的眼珠子在兩眼眶中打轉——橫是死,豎是死,老子豁出去了。

不就是比個肺活量?破不了那吉尼斯紀錄,也沒人笑話!不說話,用眼神對峙,彼此心底那些個想法顯而易見。時辰到,就動手。

程安朔果真也不客氣,低下頭,那嘴就湊了上來,全是熱氣,噴在了蘇賢的臉上,攪著發脹的腦袋。蘇賢瞪著大眼,坦然,動都沒動,也懶得動,頗有些大義凜然的意思。感覺那舌頭在自個兒的一排牙齒上徘徊了良久,憋得蘇賢牙癢癢,一會兒鬆了防備,那舌便趁機狡猾地撬開了牙,軟綿綿地竄了進來,糾纏自己的。

頓時攪的神誌恍惚,天旋地轉,心裏發毛。

心裏頭數著一秒、兩秒……十秒。兩個人就這麼窩在靠蘇賢那邊的座椅上,安朔一手撐著他腦袋後頭的船壁——氣氛詭異。

時間越發的長,蘇賢隻覺得呼吸急促,滿嘴全是滑溜溜的,肺裏頭的空氣在往外一點點地擠,直到呼吸困難——他媽的,這小子還真是沒完沒了了?!一氣一惱,忽然挺直了身子,把貼著自己的人往前頭用力推了推,後果卻不曾想。誰知道被推的人一個重心不穩,往後頭倒了下去,腦袋敲在了硬梆梆的凳子上——撞的生疼,嗆了眼睛,分開了唇舌。就這兩秒鍾的功夫,天地逆轉,蘇賢順勢,趴在了安朔的身上,把人壓得死死的。

——氣氛更是詭異。

兩隻眼睛忽然泛了紅光,有什麼衝動死命壓都壓不下——他媽的,□□,你活該!老子倒要看看究竟誰牛!再不過千分之一秒,蘇賢的腦袋又狠狠挨了上去,這回,自己的舌頭,蛇一般探了進去。

什麼充塞了心,什麼抽空了肺,什麼攪得腦袋發昏。

心是惡狠狠的,再沒法讓步。肺是掏空的,憋得太久,傷了身。大腦是過火的,滅了又著。

沒有硝煙,沒有聲息,徹徹底底,墮到深淵,無法逃離。

空氣凝固,隻聽到突突突地流水聲。

好半晌,忽然被底下的人推開了,安朔抹著嘴,大口喘氣,“笨蛋!船進水了你沒知覺啊你?”

一愣,“吼屁!你他媽的不鬆嘴我怎麼挪?!”

“是你小子不肯鬆吧?!整一烏龜王八,咬了人不送口。”

頓時,手忙腳亂,蘇賢瞅著那船底板,就見水已經上來了淺淺一層,“媽的!我就說這船破,你缺德啊你!現在怎麼辦?硬是把我弄到這鳥不拉屎地方來,你小子想淹死我?”

“廢話少說!不想死就踩你的船,否則咱倆都完蛋!”

無奈,使勁,“就知道和你在一起沒好事兒……”

接下去,兩個人誰都沒說話,用了全身力氣踩踏板,性命攸關,不是鬧著玩。好不容易,周圍的船越來越多,聽見遠處有人喊,“安朔!蘇賢!我們在這!”

一抬頭就見著王超在遠處朝他們揮手,“超子!快給我過來!這船漏水了!”

“啊?漏水了?也太缺德了吧!”王超說著催促孫揚一塊兒使勁,把船開了過來,用一根繩子把安朔他們的船給拴上,一塊兒拉上了岸“沒事兒吧,你們?這地方忒大了,也不知道你們倆個跑哪兒去了……哎?安朔,你這嘴皮子怎麼那麼紅呀?哎喲,冒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