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竟夕起相思(1 / 1)

暮色已垂,聖駕一行就歇在京城數十裏外的行館,這一戰雖是勝了,然兵馬經過長途跋涉已是人困馬乏,隻得放慢了回朝的速度,待天亮再進城。

在守舊朝臣看來,“離經叛道”的事兒,這位皇帝確實幹了太多了,而且他大抵還準備繼續幹下去。平三藩,開科舉,設綠營,……哪件看在那些老臣眼裏不是年少輕狂,然他心意至誠,這才得了上天的垂佑,祖宗神明加護,令他能堅心籌劃,成此大功,國家到了很危急的時候卻能重獲安寧。

如今想來,古往今來像他一般自幼閱曆艱難的君王實在甚少,今海內承平,回思前者,數年之間如何閱曆,轉覺悚然可懼。

李德全見戌時已過,皇帝仍在處理奏報之事,本欲請皇帝就寢,卻聞門外有通報之聲。皇帝道:“是八阿哥來了嗎?叫他進來。”

李德全便引胤禩入內,方才退了出來。

胤禩向皇帝請了安,皇帝麵如常色令他起身,問道:“這些日子,可累了麼?”胤禩回道:“能為國出征,兒臣不累。”皇帝道:“朕知你一向能幹,這是你第一次隨軍出征,數月來前線供給皆是你負責奔波調配,著實辛苦了。今日還要勞你為朕奔走一趟,因是內府之事,朕就不好著外人去了。”便喚李德全,命取諸物讓胤禩帶走同行,囑咐之後,又對胤禩道:“你先行回宮替朕向皇太後報個平安,說路上耽誤了些日子,這才推遲了回鸞的時日。另外再去永和宮一趟,九格格身體一向不好,她還在病裏的時候朕便啟程了,不曾陪她。朕從貢品中親自替她選了件玩意兒,你今夜就替她帶去吧。”

胤禩聽罷才曉得這小妮子的在皇父心中的輕重。他麵上謙恭應著,心裏卻難免酸苦。父親?為人子他卻隻覺得諷刺,這宮裏哪年少得阿哥格格得病?病得重了的,死了的,皇帝有幾個問過?

胤禩八歲那年曾傷了腿腳,險些落下殘疾。他確實記得那天皇帝的聖駕路過西宮,那時已有半年未曾得見父親,不禁心口一熱,歡快喚了一聲:“皇阿瑪!”可皇帝惘聞,隻微微動了動身子,卻不曾回眼瞧他,太監們這麼眾星拱月地抬著藤椅走過了,他忽而生出一股氣力,撒開小腿拚命奔跑起來。

他朝著父親的背影一直跑,一直跑,覺得自己活像是逐日的誇父。可他那樣渺小,不論怎生盡力,眼裏的鑾駕依舊越來越遠。他終於一個失神狠狠地摔倒在地,傷了腳踝再不得動彈。

他直至長成,此時此刻,始終未能記起關於那日更多的記憶,不管他多用力地去想,終是消失宮道轉角處的那個殘影,紅牆碧瓦間那是多麼的遙不可及。

胤禩望著眼前這個君王,這就是他近在咫尺的父親,他並不曾覺得彼此的距離有絲毫親近,他現在站在這兒,用足整整十多年的焚膏繼晷,受夠十多年的摧眉折腰,他們依然不是父子。

君,臣,他心裏苦澀地反複念叨這兩個字眼,唇角卻隻能掛著笑意。

胤禩領著皇帝的口諭便欲起身告退,皇帝垂眼默應了聲,胤禩方要出門,皇帝又道:“你這些日子甚是操勞,實不忍你再隨軍晝夜顛簸,提前回去便好生歇下吧。”

胤禩隻覺腦中一時空白,身竟有片刻僵直,忽而無言以對,默了半晌隻能生硬擠出一句:“兒臣多謝聖恩。”皇帝微微頷首,他便起身退了出去。

行至外間,步履又止,回首間猶是重道,語已多,情未了,胤禩不自雙膝跪地,深重向內磕了個頭,繼而起身而去.

回屋稍是打點之後出了行館,出門處已然備好了車馬。獨身掀簾上了馬車裏,待他順勢坐下,車便緩緩前行了。

父親一向慎重,從未有所偏好,他總說但凡上有所偏,下必千方百計以誘之。就連對待太子,也教養甚嚴。但這位小格格,與生俱來就擁有了一個帝王無限的愧疚。到底是怎麼樣一位妹妹,他今日忽而有了這個興趣想要見識一下了。胤禩一路上斷斷續續地思量,馬車在泛白的月色裏往宮門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