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了一口威士忌,點了上雪茄。他本是個寡言少語的人,不過尼爾森身上有種什麼東西讓他覺得有些緊張,而他一緊張,話也就多了起來。那個瑞典人睜大了一雙黑色的大眼睛看著他,眼神中有一絲饒有興味的表情。
“你這個小安樂窩拾掇得挺齊整呀。”
“我盡量吧。”
“你的椰子樹肯定花了你不少心血。看起來真不錯。眼下幹椰子肉的價錢挺不錯的。我從前也經營過一個小種植園,是在烏波盧[4],不過我不得不把它給出手了。”
他再度環顧了一下這個房間,四壁書架上的那些書給他某種莫名其妙、頗不友善的感覺。
“我猜你在這兒一定覺得有些寂寞吧。”他道。
“我已經習慣了。我在這兒住了都有二十五年啦。”
現在,船長再也想不出還有什麼話好說了,於是就默默地抽著煙。尼爾森顯然並無意打破沉默。他以一種沉思默想的眼神望著他的客人。他這位客人個頭很高,超過了六英尺[5],而且非常粗壯。赤紅的臉膛上長滿了小膿皰,麵頰上紫色的小血管經緯畢現,五官全都陷進肥肉裏去了。眼睛裏布滿血絲,脖頸整個兒埋在一圈圈的肥肉褶子裏。除了後腦勺還有一圈挺長的鬈發———幾乎全白了———之外,頭頂上都禿光了;他那寬闊、閃亮的前額本來有可能給人一種聰明的假象的,相反卻讓他顯得特別弱智。他穿了件藍色的法蘭絨襯衫,領口敞開著,露出他那覆蓋著一層紅色胸毛的肥厚的胸脯,底下是一條已經很舊了的藍色嗶嘰長褲。他以一種笨拙難看的姿態沉重地坐在椅子上,大肚子向前腆著,兩條肥胖的粗腿直撅撅地戳在地上。所有的靈活和彈性都已經從他的四肢上消失不見了。尼爾森不禁無端地揣摩他年輕的時候會是個什麼樣的人。幾乎不可想象,這樣一個臃腫癡肥的龐然大物也曾有過歡蹦亂跳的年少時光。船長喝幹了杯子裏的威士忌,尼爾森見狀把酒瓶直接推給他。
“請自便吧。”
船長一哈腰,用一隻大手抓住了酒瓶。
“那麼你究竟又是怎麼到這個地方來的呢?”他道。
“噢,我來到南太平洋本是出於健康原因。當時我有肺病,醫生說我都沒有一年好活了。你看,他們豈不是大錯特錯了。”
“我是說,你是怎麼決定在這兒定居的?”
“我是個感傷主義者。”
“噢!”
尼爾森知道船長根本就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於是他饒有興致地望著他,深色的眼睛裏閃爍著一絲嘲諷的光芒。也許恰恰是因為這位船長是如此粗鄙和愚鈍,他才心血來潮,想在他麵前暢快地一訴衷腸。
“你剛才過橋的時候,一心隻顧得上保持平衡了,沒有留意到這地方可是個公認的人間天堂啊。”
“你這幢小房子確實相當漂亮。”
“啊,我剛來的時候還沒有它呢。這裏原來是一間土人的茅屋,有蜂巢式的屋頂,還有柱子支撐,掩映在一棵大樹枝葉扶疏、開滿紅花的綠蔭裏;周圍是一圈色彩斑斕的巴豆灌木樹籬,葉子是黃、紅、金色俱全。然後四外全都是椰子樹,就跟女人一樣耽於幻想,也像女人一樣貪慕虛榮,整天都佇立在水邊,顧盼著自己水中的倒影,百看不厭。我當時還年輕———老天,那已經是四分之一個世紀之前的事兒啦———我隻想在我跨入死亡的幽穀前,在我僅剩的那一點點時間當中,盡享這個世界上美好動人的一切。看到這個地方的第一眼,我就怦然心動,如癡如狂,我都怕我會情不自禁地痛哭失聲。當時我還沒滿二十五歲,雖然我竭盡所能假裝把生死置之度外,可我真的不想死。然而不知為什麼,這個地方那超凡脫俗的美妙似乎使我能比較容易地接受命運的擺布了。從我來到這裏的那一刻起,我就覺得我已經度過的那段生命已經完全消隱於無形,如同過眼雲煙,不論是斯德哥爾摩和那裏的大學,還是後來在波恩的遊曆:感覺那全都是某個不相幹的別人的生活,仿佛我終於已經實現了我們那班哲學博士們———不才在下就是一位,您知道———整天坐而論道、一直大談特談的‘實在’[6]似的。‘一年,’我對自己叫道,‘我還有一年的時間好活。這一年的時光我要在這裏度過,然後我就可以死而無憾了。’
“我們在二十五歲的時候總有些愚蠢和感傷,而且喜歡情節劇般的誇張,不過如果年少時不這樣的話,到我們年過半百的時候或許對待人生和世事也就不會這麼洞明和達觀了。
“快喝吧,我的朋友。別讓我的信口開河冒瀆了你的酒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