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請她跟他同住。她拒絕了。這本就在他意料之中,並沒有因此而沮喪,因為他認定遲早有一天她會屈服的。他的愛是無法抗拒的。他把自己的希望告訴了那個老太太,結果出乎意料地發現她和鄰居們早就覺察了他的意圖,並且都極力規勸薩麗接受他的好意。畢竟,每個土著都是很樂意為一個白人管管家務的,更何況按照島上的標準尼爾森算得上一個財主了。他寄居其家的那個商人專門去找她,跟她說可千萬別犯傻;這麼好的機會錯過了可永遠都不會再來,而且已經這麼長時間了,根本就不能指望雷德還會回來啦。姑娘的抗拒隻是增強了尼爾森的欲望,原本那非常純潔的愛情現在已經變成折磨人的激情。他下定決心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他攪得薩麗一刻都不得安寧。最後,薩麗實在拗不過他的堅持不懈和再三糾纏,拗不過她周圍所有人輪番的懇求和惱恨,終於答應了。可是第二天,當他歡欣鼓舞地前去看她的時候,他發現前天夜裏她已經將她曾跟雷德共同居住過的茅舍付之一炬。那個老醜婆顛顛地跑上前來怒罵薩麗,可他並沒往心裏去;這沒什麼關係;他們將在原地蓋起一幢帶涼台的平房。說起來了,如果他想把鋼琴和大量藏書運來的話,歐洲式的房屋反而方便得多呢。
於是他就建了這幢已經居住多年的小木房子,薩麗也成了他的妻子。不過除了最初幾個星期他因為欣喜若狂,對她給他的一切都心滿意足之外,他可以說幾乎沒有品嚐到幸福的滋味。她確實已經向他屈服了,因為不勝厭倦和疲乏,可是她讓渡給他的僅僅是她毫不珍惜的部分。他曾隱約窺見的她的靈魂一直都在躲避著他。他知道她根本就沒把他放在心上。她仍舊愛著雷德,仍舊每時每刻都在等他回來。尼爾森知道,她隻要得知了他的蹤跡,她就會把他的愛情、他的柔情、他的同情、他的慷慨統統拋諸腦後,毫不猶豫地棄他而去。她絲毫不會想到他的悲痛和難過。極度的痛苦攫住了他的心,他猛烈地敲打著、撞擊著她那陰沉地抗拒著他的無法滲透的自我。他的愛情變成了一杯苦酒。他盡力想用溫存融化她的心,可她仍舊是堅冰一塊;他裝出冷淡的態度,可她壓根就沒有注意到。有時他在狂怒中對她大肆辱罵,而她也隻是吞聲飲泣。有時他忍不住想她不過是個騙子,她的靈魂什麼的隻是他自己一廂情願的想象而已,純屬子虛烏有,他之所以無法進入她心靈的聖殿是因為她心裏根本就沒有這樣的聖殿。他的愛變成了一個他渴望逃離的牢籠,可他就是沒有勇氣把牢籠的門打開———盡管輕而易舉———走到外麵的廣闊天地。那是一種無止盡的折磨,最終他變得麻木不仁、萬念俱灰。最終那灼人的火焰本身也已燃盡,當他看到她的眼睛注視著那座獨木橋時,他心裏充溢的不再是狂怒,隻不過是不耐煩了。這麼多年來他們一直生活在一起,習慣和方便的繩索已經將他們捆作一團,當他再度回顧舊日的激情時,也不過淡然一笑罷了。如今她已經老了,因為島上的女人老得很快,如果說他對她已經不再有愛,卻仍舊有著寬容和忍耐。她從不打攪他。他滿足於自己的鋼琴和藏書。
他的思緒促使他接著說下去。
“當我現在回首反思雷德和薩麗那段短暫的熱戀時,我想他們也許應該感謝殘酷的命運在他們的愛情似乎仍舊處在最高潮的時候將他們倆生生拆散。他們雖然痛苦難當,但那痛苦卻自有其大美不言。他們由此而避免了愛情的真正悲劇。”
“我實在不大懂你的意思。”船長道。
“愛情的悲劇不在於生離或是死別。您覺得他們兩個人彼此之間的感情能維持多久?噢,人世間最可怕的苦痛莫過於你眼看著一個你曾用全部的心靈和靈魂去熱愛的女人,你曾覺得她哪怕隻有一分一秒離開你的視線你都無法忍受的,現在你卻意識到哪怕再也見不到她你都無所謂了。愛情的悲劇就在於冷漠。”
不過當他說這番話的時候,一件絕對異乎尋常的事情發生了。雖然他表麵上一直在對著船長說話,其實這些話卻並不是說給他聽的,他隻是把自己的思緒訴諸語言傾訴給自己聽罷了,他的眼睛雖然一直注視著麵前的這個人,其實卻一直對他視而不見。可是現在卻突然有一個形象展現在他眼前,並非他實際看到的這個人的形象,而是另外一個人。就仿佛他正往一麵哈哈鏡裏觀瞧,鏡中人不是被扭曲得異常矮胖就是被拉扯得特別細長,不過眼前發生的事情卻截然相反,在這個肥胖、醜陋的老頭子身上,他卻依稀瞥見了一個美少年的身影。他再度迅速而又仔細地審視了他一番。到底出於什麼突如其來的心血來潮把他恰恰帶到了這個地方?他心髒突然的一陣悸動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一種莫名無稽的懷疑一下子攫住了他。這個想法應該是絕不可能的,可也許恰恰就是事實。
“您叫什麼名字?”他突然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