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普裏之戀
董橋搖
南京譯林出版社要出毛姆短篇小說集,上海陸灝組織翻譯,請了陸穀孫先生迻譯“The Lotus Eater”。陸先生譯畢寫了一篇譯後記,囑咐陸灝傳真給我一閱。毛姆這個短篇的題目害苦中國幾代讀書人難進難退,陸穀孫譯後記裏說:“香港的董橋兄在一篇文章中,從早年曾虛白、周作人對lotus eater的討論說起,典引丁尼生的詩和大英百科的釋文,認為《食蓮人》是‘漂亮’的‘求詩意’譯法。”我沒有寫過專文論lotus eater,隻在小品《灣仔從前有個愛蓮榭》裏漫筆寫了一下毛姆這個短篇。我說周作人音譯希臘文lotos為“落拓”,陸穀孫主編的《英漢大詞典》“lotus eater”條於是譯作“食落拓棗的人”。求詩意,我說“食蓮人”確實比“食落拓棗的人”漂亮,不列顛百科全書也譯作“食蓮者”,李黎有一篇文章好像就叫《吃蓮花的人》。
陸先生的譯後記裏歸納lotus一詞的多義,說是查牛津、韋氏、大英、維基等紙質和電子資源,大致可以總結為三“蓮”一“棗”:亞洲蓮、埃及睡蓮、佛座蓮,那都與毛姆用意不合,剩下來的隻數一棗了,那是希臘神話中奧德修斯隨從在北非受島民慫恿誤食的忘憂花果,足以致幻,也會致癮:“‘食蓮’是否信譯,似成問題了”,陸先生於是想到譯作“吞棗人”再另加腳注,可惜“詩意”盡失而又“疊床架屋”,不好;他最後決定文題翻譯用詞中既棄用“蓮”字也棄用“棗”字,“避實就虛為好”,索性譯為“吞食魔果的人”!陸穀孫不愧是辭書編纂家,是翻譯家,細心推敲過的一字一詞穩固如山,清澈如水,問字學辭的人都可放心延納。欣幸之餘,我這個偏心音綴的老派人畢竟奢望陸先生的文題翻譯能再減少兩三個音節,那樣,中文題目跟英文原題lotus eater會呼應得再親近些。
翻譯從來艱難。毛姆筆下雅馴的英文迻譯中文尤其費神。陸先生說時值溽暑,原想輕輕鬆鬆過幾天,沒想到陸灝這位公子真能纏人,又是短信又是快遞非要他翻譯一篇毛姆小說不可,餘姚話說“像前世欠伊個”似的拗不過他,隻好上計算機開工。陸先生性子急,答應做的事總想快快做完,上萬字一篇“The Lotus Eater”他花三天時間譯畢,真可憐。這樣苦的差事我早歲做過好幾年,現在老了回想起來都難受。翻譯名家湯新楣先生一輩子做翻譯,他晚年跟我說,年紀輕輕,識淺心粗,拿起原文瞄一句譯一句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交了卷仿佛沒自己的事了;歲數一大,英文中文玩味深了,心中老惦記著深山裏老虎多,手握著譯筆那才叫一字一驚心:“還有宋淇那樣的譯林高手中學西學兼備,長年靠在軟椅上細細掂量譯稿裏的旮旮旯旯,譯者不冒冷汗才怪!”湯先生說他從此越發敬佩夏濟安那樣的中英文名家,英美散文大師筆下再硬的堅果他都軋得碎。還有思果先生,八九十歲還在譯狄更斯的磚頭小說,那是凡人幹的聖人功業。喬誌高先生更不用說,英文造詣比誰都深厚,簡直母語,晚年譯費茲傑羅是吃飯喝水稀鬆平常的閑事,可敬的是那份毅力,那份幹勁。姚克先生也了不起,英文通透,中文高潔,翻譯劇作,當代譯手都望不見他的項背。傅雷先生,梁實秋先生,朱生豪先生,他們更是譯壇巨人,今後還會有好幾代人坐在他們手種的大樹下乘涼。我好奇,很想知道這幾位名家會怎麼譯毛姆的lotus eater。直譯“食蓮人”或是照古意譯“忘憂果”,腳注怕是省不掉了。毛姆寧用lotus不用lotos,老先生或許也在求通俗,求詩意,湯新楣可能不避直譯“食蓮”,情願文尾多附幾句小字注文。夏濟安、梁實秋古文根基深,維基刊登的照片陸先生肯定是棗類無疑,那麼,夏、梁兩位名家也許會沿用陸先生的“魔”字把小說題目譯為“魔棗癮”再加小注。我記得海明威的A Farewell to Arms中文譯名宋淇和湯新楣和喬誌高都偏愛《戰地春夢》,宋先生說《告別武器》甚至《永別了,武器》硬邦邦,誰買,誰看:“英文不同,arms畢竟帶著懷抱之聯想,比武器溫潤多了!”湯先生當年譯的這部《戰地春夢》我有幸負責編校,逐句對讀,逐字推敲,比上一個學年的翻譯課管用。海明威英文簡潔裏蕩著淡淡的詩意,湯先生的中譯亦步亦趨,淺白裏竟也浮現動人的韻味。有一回,我應邀到學堂裏講一堂翻譯心得,一位漂亮女生問我直譯與意譯怎麼取舍,我說懂行的譯者從來不計較要直譯還是意譯:“譯得對,譯得好,那才是本分。”夏濟安譯霍桑《古屋雜憶》裏頭寫的那間Saint蒺s Chamber,夏先生信手譯為“慕聖齋”,那是直譯,也是意譯,更是精譯!女生一臉迷惘,遠看加倍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