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開始相互交談。“你是個好夥伴。”我說。“你真難看。”它說。“這些滑稽的蹄子你是從哪兒弄來的?你的衣服樣子討厭,為什麼你要像這樣用後腿站立?你的毛發真可笑,你的尾巴丟了嗎?”彼此敞開心扉談了一會兒,我問它是否願意堅持站著別動,隻要片刻,讓我給它拍張照片。“好吧。”它點點頭,“但要快點,因為我對你還不大有把握。我聽到過一些傳聞,說有一種叫做‘人’的東西,他們危險而不可靠。我不是有意侮辱你,那種動物跟你長得蠻像哩。當然,盡管我猜想他們總是扛著長槍。”
我慢慢地謹慎地從口袋裏掏出小萊卡相機。我並不完全相信它的允諾,雖說我覺得彼此已相當了解。慢慢地,慢慢地對準鏡頭,哢嗒!
我早該想到會發生什麼。它跑了。我這才明白自己真蠢。我幹嘛不多待會兒,欣賞欣賞這漂亮的夥伴,幹嘛非要把它嚇跑?我羞愧地拿出筆記本寫道:“野馬,庫蘭,距離約50英尺,光圈9,黃濾色鏡1。”等等。真讓我掃興,那張照片沒拍出來。
不過庫蘭並沒有捉弄我,相反,它沒被嚇著。它有趣極了。野馬跑到山後的幽穀裏,那兒有一小片柔和的陰涼,地上青草萋萋,點綴著星微的藍色龍膽草和清香的淡紫色蘭花。青草默默無言,不能告訴我很多,但這般美景在貧瘠的高原的確奇異而非凡。這兒有的絕不是常見的那種枯黃多刺的野草,而是像天鵝絨般柔軟光滑的、茂密蔥翠的地毯。它是不毛之地中的一片沃土,一顆明珠,整個荒涼王國裏的明珠,這片國土不是由人類而由動物主宰,它們的和平從未遭到侵犯。
這伊甸樂園不是偶爾隻引來一匹野馬,而是很多。那匹曾跟我碰過麵的庫蘭是領頭的,它跑到夥伴當中告訴它們:“來了頭結實的兩腳獸,那模樣從來沒見過,挺髒,但很有趣兒。過來瞧瞧,快點,免得他見到我給嚇跑了。”
11匹野馬呈一條大弧線飛奔而來,比受過嚴格訓練的純種馬還神氣,踏著西班牙舞步四蹄高揚,迅疾地向後、向上甩動著漂亮的頭顱。忽然,隊伍戛然而止。頭領在隊形最後,它蓋世無雙,鼻梁那顆小白星是它獨有的標記。我是個天文學家,而它有一顆星,所以我們才心有靈犀。
我們靜靜地站了好一會兒,彼此都感到驚訝。大自然本身有時舉行神聖的儀式——她經常舉行,盡管我們並不總是停下來洗耳恭聽她的布道,但可以想象出,那一定是最美好、最深刻的。然而,此刻一個人除了凝視、欣喜和感動,無可作為。
那頭領的庫蘭站在最右邊,豎起雙耳傾聽。也許它聽到了駝隊傳來的叮鐺鈴聲,在考慮最好在我們還是好朋友的時候就分手。它點點頭,驀然回首,率領它的夥伴朝南風馳電掣而去。在有著白色鹽岸的墨綠色湖泊恢宏背景的映襯下,我看到了整個馬隊的黑色剪影。另一邊是眩目的黃色山坡,地平線上的青山冰峰,反射著耀眼的陽光。野馬的輪廓因地上鬆軟的積雪而變得模糊了。
然後,它們轉向偏北的東方,突然消失在山後的峽穀裏。
駝隊在一片塵霧中,從遠遠的西邊露頭。我也聽到了駝鈴聲。
注定還要發生些什麼事,大自然的慶典尚未結束,它的高潮還在後麵。庫蘭首領是位出色的舞台監督,它曾親自從上帝那兒聆訓,曉得對於驕傲的高原動物來說,最美麗的背景是漸入幕色的湛藍天空。
它率領隊伍經過陽光地帶,登上沙丘背後北側的山脊,飛馳而過。輪廓鮮明,頭顱高昂,鬃毛狂舞,尾巴挺直,奔向遙遠的曠野。那裏牧草匱乏,然而太平——太平是它們幸福之夢的最高目標。
我的引證確實長了,可是不如此就不足以說明問題。
實際上人與生物圈、與自然環境和諧相處並不難,隻要把自己作為萬物之一。
可以說,《駝隊》是關於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和闐與塔裏木難得一見的佳作。《駝隊》的著眼點並不在於考察的終極結果:發現了(作出了)什麼,而在於發現過程的真實感受。通過閱讀,我們也追隨著這支永遠的駝隊,走向永不消失的地平線……
①自《智者西行》至此篇,均為作者為新疆人民出版社叢書《西域探險考察大係》及《探險與發現》的著作所作代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