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或洛陽是漢代行政中心、首都,作為絲綢之路的起點,不容置疑。商貿起自民間,除了行政中心,還需要有旅客與商品的集散地:人流如織、村落銜接、物產豐饒、賓至如歸。絲綢之路承載著精神文明與物質文明,越貼近基層,它的流動越通暢,它的脈衝越充滿活力,它的存在越有實效。中原的貼近基層的階段性起止點、商貿中心,在伏牛山麓的南陽。
大宛地名曾引起過爭議,爭議在於地名究竟是“大宛”,還是大“宛”。也就是說,大,究竟是當地地名的一部分(如同“大食”“大夏”),還是漢語的修飾成分(如同“大月氏”)。岑仲勉先生的結論是:這個西域地名原來是“宛”,大,是漢語的附加成分,他的理由是:《史記》與《漢書》之中,常見“宛寶馬”“使宛”“許宛之約”“宛破”等詞語,“從知大宛之大,同大月氏之大,意當日漢使豔說宛之廣大,故以大冠稱,且與小宛對言也。”(《漢書西域傳地裏校釋》下冊287頁。)
“宛”,是西域語言,不是漢語。對此,中外學者從無異說。然而在中原的地名中,有另外一個“宛”與之對應。南陽郡別稱“宛”,南陽郡的首府名為“宛城”。“宛”,據《史記》古注,讀音為“冤”(yuan)。可“宛”含義是什麼呢?
費爾幹納盆地是中亞的富庶之區,古代文明的萌生之地,安集延則是盆地中較早出現的重要城鎮。岑仲勉《漢書西域傳地裏校釋》曾引錄《西域圖誌》卷四十五說:安集延當古道,“與《史記》大宛‘土著有城郭’之說合,則古大宛地,當即今安集延諸城無疑”。而岑仲勉的結論則是:從對音來說,“餘謂‘宛’本安集延之略譯,似屬無可非議”。安集延是中亞商貿中心、行旅集散地,長期以來,新疆各族居民曾將中亞商人泛稱為“安集延人”。南陽,位於淺山盆地,宜耕宜牧,宜散宜聚,是絲綢(山蠶與家蠶並重)、瓷器、冶鐵、農牧產品、農耕技術的薈萃之區。南陽別名“宛”,應該是絲路中外行旅們對南陽人文地理特點的共同指認。
早在秦昭王時期,南陽郡的府治已經叫“宛城”了。在漢代,南陽被視為“舊都”“南都”,張衡為此寫出漢賦名篇《南都賦》。南陽處在華夏區域南方、北方兩個物候帶之間,處在南北文明交流的通衢、東西交通的起止點。《史記·貨殖列傳》這樣概括南陽的特征:“宛亦一都會也。俗雜好事,業多賈。”《漢書·地理誌下》進一步解釋:“宛,西通武關,東受江淮,一都會也。”所謂“南陽好商賈”,或說民俗“好事”“多賈”,無疑是遠近、中外、朝野的共識。這就是它被稱為“宛”的本意。直到明清時期,南陽仍然是商旅雲集之處。
張騫通西域時期以及此前的民間商貿的起止點,是從伏牛山的宛城(南陽)到費爾幹納的大宛國。絲綢之路的一代又一代的行旅,沿昆侖山、祁連山、秦嶺、伏牛山的山前洪積扇的古道奔波往返著。
關於宛城與大宛國,還有一個連結點。
渥窪池發現天馬的時間,原始文獻的記載並不一致。《漢書·武帝紀六》記載,元鼎四年(前113)紀事雲:“秋,馬生渥窪水中,作《天馬之歌》。”而《漢書·禮樂誌二》記錄《郊祀歌》十九章,第十章《天馬》附注卻說:“元狩三年(前120)馬生渥窪水中。”出征大宛,索得汗血天馬,則在太初四年(前101)。也就是說,渥窪天馬初現池水,在貳師將軍李廣利再征大宛之前二十年,是天馬追求的序幕。
關於渥窪池發現天馬過程,《史記·樂書二》有一條出自裴駰《集解》的“李斐注”。注雲:“南陽新野有暴利長,當武帝時遭刑,屯田敦煌界,人數於此水旁見群野馬中有奇異者,與凡馬異,來飲此水旁。利長先為土人持勒絆於水旁。後馬玩習久之,代土人持勒絆,收得其馬,獻之。欲神異此馬,雲從水中出。”所謂“屯田敦煌界”,等於說遣戍邊陲。原來,製造“水出天馬”奇跡者,竟然是在此服刑屯墾的南陽新野人。這條注,又見《漢書·禮樂誌二》。而渥窪池,早就無法具體指認所在,一般認為在敦煌邊界(安西)黨河流域。而安西的地理條件,與南陽,與費爾幹納盆地大致相同:眾水彙流,山脈環繞,土地平沃,宜耕宜牧。是行旅的集散地。特別是,安西古地名有“大灣”“小灣”,也寫作“大宛”“小宛”(林競《西北叢編》民國八年,3月26、27日日記)。顯然,“宛”與天馬的聯係,並不止於費爾幹納盆地的大宛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