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的寂寞隨著自己流下的汗水慢慢地消散了,他覺得自己一下輕鬆了許多。
“唉,兄弟們,怎麼會沒事做呢?這裏有多少雪可以掃呀。隻要有事做,日子就不會難過的。”
風雪止息,白日高懸,日光和雪光把雪山照耀得如此白亮,像一個熒光世界。他拄著掃把,迎著日光,抬頭一望,眼前頓時呈現炫目的五彩光環,光環之中,一個人騎著一匹棗紅駿馬,正天神般徐徐而下。“那不是父親麼?”他喊了一聲爸,忍不住熱淚湧出。當他擦去眼淚,他看到父親已立馬屹立在不遠處的一道雪梁上。他使勁揉了揉眼睛,但還是看不到父親的麵容。但他感覺父親也在看他。他趟著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向父親走去。但父親離他始終那麼遠,他永遠也走不到他的跟前。但他不死心,一直往前走,當他中午走到那道高聳的雪梁上,父親和他的棗紅駿馬化為光影,像個夢一樣消散了。來到父親恍然屹立過的地方,他沒有找到棗紅駿馬留下的馬蹄印。哨卡離他已有兩三公裏的距離,已看不到它。他有些慌亂,他覺得那個哨卡就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家。他害怕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他在那裏徘徊了很久,覺得父親像在跟他捉迷藏。他期待父親會在他找不到他的時候,偷偷地跑出來,蒙住他的眼睛。或者學一聲布穀的叫聲,告知自己的兒子他在哪裏藏著。但隻有暴風雪過後殘留的風的喘息,隻有殘風吹起的雪粒不停地射擊在臉上,呼吸出來的熱氣和不知多久流出的淚水已在帽簷、眉毛、眼睫毛和臉上凝結成霜。
當他感到又冷又餓的時候,才開始往回走。自己的腳印已找不到痕跡。他回到哨卡,白日已沉入白山後麵,留下一片慘淡的晚霞。哨卡裏比雪野還要清冷,好在寂寞就要完全把他緊裹住的時候,疲憊使他睡著了。這是他第一次熟睡,那是多麼幸福呀。他夢見父親向他的哨卡走來,跳下馬,推門而入,坐在他的床邊,用一雙粗糙的大手撫摸著他的頭。他聞到了父親的味兒——一種人汗味、馬汗味、槍械味組成的刺鼻的味道——就像烈酒,刺激人又讓人沉醉。他的一隻手抓住父親的另一隻手。他開始一直沒有注意去看父親的臉,當他想起時,父親已站起身,往外走了,他腰間的駁殼槍撞在門上,發出了一聲響,然後,他聽到馬蹄聲漸漸遠去……他覺得很滿足。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鈴把他吵醒了。
淩五鬥很沮喪,同時,又有些高興。他想,連裏這麼晚來電話,一定有重要的事要告訴他。何況,連裏好久不接他的電話,現在主動打來,至少也是關心他。當然,他也希望聽到另一個人的聲音,他準備和來電話的人好好聊一聊。他拿起了話筒。是連長的聲音!他問:“淩五鬥,你怎麼樣啊?”
聲音多麼親切!
“報告連長,我還好。”
“槍和子彈沒出事吧?”
“沒有,槍完好無損,子彈一顆不少。”
“那就行。”
他怕連長把電話掛斷了,趕緊說:“連長,你還好吧?”
話筒裏沒有任何回音,連長已把電話掛掉了。
“我操!”他記得他是第一次罵這句髒話。
他握著話筒,盯著雪光映照得慘白的牆壁。他忽然看見有什麼東西在房間裏舞蹈,它們麵目猙獰,發出貓頭鷹在深夜的滲人叫聲。哨卡外似乎也是,到處都是。
“得睡著,睡著就沒事了,這一定是白天太累的緣故。”
他拿起槍,打開保險,鑽進被子,一閉眼,它們又在眼前出現了,它們撲向他,用冰冷的舌頭舔他的臉。
一種類似電流一樣的東西穿透他的身體,一切的運動都快如閃電。他奮力掙紮著,卻很徒勞。他的雙手在沉重地揮動,雙腳在用力地蹬踹,他的嘴在大張著呼喊——他喊陳忠於、喊袁小蓮、喊連長、喊他的娘,他記得自己拿起槍,朝他們射擊,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醒過來了,他猛地坐起來,虛汗濕透了內衣。他癡愣了半天,把馬燈點上,披上大衣,把槍緊緊地抱入懷裏。
虛汗止了,但身上十分難受,像穿著一件塗了冰涼漿糊的衣服,心緊張得“噗噗噗”直跳。身體已虛弱得沒了一點力氣。
夜是這樣的死寂,一切聲音在此時都停止了。一切都死了,雪就是屍布,裹著整個死去的世界。鬼魅在外麵潛伏著,準備隨時進來把他擄去。
從那以後,他就不敢在夜裏睡覺了。他在白天睡覺,卻隻能迷迷糊糊地,怎麼也睡不踏實。心中的那種警惕,現在雖不需要,但還時不時地鳴叫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