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生存之一種(4)(3 / 3)

但他從一數到一萬後,還沒能睡著,他又從一開始,第二次數到了一萬,仍不能睡著。他止不住哭了,淚水從臉頰流過,打濕了枕頭。

爐火有氣沒力地燃燒著,他感覺心中像結了冰。

外麵又起風了,說不定今晚又有一場大雪。風很大,風聲如狼嗥。他感到有一張蒼白的網正罩向他。他的心在那網的籠罩下,慢慢平靜了。死亡就是為了靜靜的生活。想到這裏,他不禁釋然呻吟了一聲。他探出身子,把電話拿到自己枕邊,心想:“如果真不行了,我就可以告訴連裏,讓人來替代我,守這哨卡。”但他馬上記起,這哨卡已被撤銷,再也不用人來守了,心中不禁升起一股難言的悲傷來。

他不知道自己是多久睡著的。他做了一個夢。

他朝四周看了看,看見父親騎著紅馬站在高高的雪山上。他像一尊雪雕。他和馬一動不動,逆向的陽光給他和他坐騎的身影鍍了一道明亮的銀邊。

他感覺有戰友來到了這裏。大家很快就把床鋪整理好了,煤爐也支了起來,副班長忙著去試收音機,但隻能收到鄰國的台,嘰哩哇啦的,一句也聽不懂。隻要不是中國的台就叫敵台,他趕緊關了。他有些失望,忙把電話拿出來,接上,使勁搖了起來。電話線接通了。他和連長高興地聊了起來,兩人聊得很高興,連長對他說,雞巴沒有了算個什麼事!沒有了照樣活!淩五鬥聽他那麼說,就附和他,我們到時都把自己的玩意兒剁了。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放下電話,淩五鬥開始忙碌起來。吃了三天的壓縮幹糧,他要給大家做一頓麵條吃。他鏟來積雪,化成水,沉澱了一會兒,把沙石塵土濾掉,然後開始燒水,水沸騰後,他放了四斤麵條,然後又打開一個菜罐頭,把菜放了進去。由於氧氣不足,氣壓太低,水的沸點很低,麵條有些黏,有些夾生,但大家已習慣吃這種夾生飯食,所以還是吃得很是歡暢。吃飽之後,大家很快就睡著了。他看著滿房子的人,心裏很高興。

連裏今晚的口令是紅馬,六號哨卡也是。他在爐火前排好哨,他站第一班。

哨所外麵鋪著一層白色的光,不知道是月光,還是積雪的反光。淩五鬥熟悉這種夜晚的顏色。他覺得自己還是一個人在這裏。他趕緊回過頭去,他看見爐火呼呼的燃燒著,他的戰友正在酣睡,他放心了。

他們騎的軍馬突然騷動起來,有的噴著響鼻,有兩匹還嘶鳴了一聲;從紮西家租的托運給養的犛牛也不安地、像狗一樣跳動著,然後慌亂地擠在了一起,它們圍成一圈,頭朝外,屁股朝裏,蹬著四足,擺出了一副應對攻擊的架勢。

淩五鬥把子彈推上膛,問了一聲:“誰?口令!”

“紅馬!”一個堅定的聲音回答道。隨後,一個騎著紅馬的人從哨所前麵的山路上冒了上來,他的身上披著厚厚的白光。

他把槍對著他。“請問你是……?”

“我是淩老四。”

“那麼,您是我爹!”

“那還用說。”他跳下馬來,那匹紅馬像火焰一樣紅。“我早就知道你是我兒子淩五鬥了,你一個人來守這個哨卡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我哪敢想你會到這裏來呢。今天,我想來看看你。”

淩五鬥一聽,趕緊給跟他爹敬了個軍禮。他爹拍了拍他的肩頭,他的手挨著了他的臉,冷得像一塊冰。他趕緊說:“爹,這外麵冷得很,走,進去烤烤火。”

“好。”

紅馬在外麵立著,淩老四跟著兒子進了哨卡。

屋子裏暖融融的,有一股煤炭味和腳氣味。淩老四在爐子前坐下,藍色的爐火映照著他的臉。淩五鬥覺得他的臉上像是飄著一層厚厚的煙霧,他還是看不清。

他望著自己的兒子,笑著說,“你看你這個樣子,哪夠格來當兵啊。”

“我覺得自己還行,爹,你怎麼沒有回過老家啊?”

“我也想回去啊,但我老是過不了那些河。”

“那我知道了。”

兩人都沒有話說了,火卻越來越旺。而他的父親,形象越來越模糊,變成了影子,最後連影子也消失了。而他的戰友,也消失了。

屋子十分空闊。這個夢境沒能安慰他,反而讓他的病加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