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希望是夢境。
他呆在明亮而溫暖的地方,沒有黑暗,沒有寒冷,他會被他的父親輕柔地抱起來,沒有謾罵,沒有毆打,他們臉貼著臉,眼睛對著眼睛。他被對方的胡須紮癢了哭鬧,他的父親就笑起來,將他用力往上拋,再穩穩地接到懷中。他終於不再哭鬧了,他的父親就停下來,重新將他抱到懷中。
他的父親告訴他:
“我的Phoebus,我的太陽神……”
“我唯一的孩子,請相信我永遠愛你。”
那些希望是魔方。
他捧著那個四四方方,破舊又笨重的玩具,將眼睛湊近上麵的不同顏色的小格子。
他看見一個個小格子裏頭的無數的不同的世界。這些世界瑰麗多彩而迥異不同。
他貪婪地注視它們。
那些翡翠色的世界啊,是一望無際的植物組成的,星球的王者是連沙漠也能開遍花朵的籽草,它們的藝術由花與葉組成,它們不需要房屋,它們不用工具就能與遠在千裏的同伴對話,它們從不爭鬥。
他貪婪地注視它們。
那些海洋色的世界啊,整個星球都被液體包圍,那裏的生物有章魚一樣的碩大腦袋,也有人一樣的四肢,它們被氣泡包圍著在幾萬米深的地方來來去去,而那些高高聳立的建築,被無數星星點點的光芒裝飾。那裏沒有太陽,這就是它們的光明。
他貪婪地注視它們。
還有那些鐵灰色的世界,高樓林立,飛船縱橫;那些炭黑色的世界,來來去去的是有生命的石頭……
他貪婪地注視它們,那些燦金的深紅的淡藍的天青的世界,那樣美,那樣美。
他貪婪地注視它們,那些高壯的幼小的可愛的奇特的生物,那樣美,那樣美。
可是世界開始傾斜。
他醒過來。
熟悉的咒罵在他耳邊響起,蒲扇般的大手把魔方打落到地上,他被踢得翻了個跟頭,撞到身後堆滿廢棄零件的垃圾堆上,手臂劃過鐵器的尖角,鮮血一下浸濕衣服。
他醒過來。
灰藍色的天空黯淡的注視著他,廢棄機械特有的鐵鏽味環繞著他,他穿著肮髒的不合身的滿是補丁的衣服,在角落瑟瑟發抖。
他醒過來。
他稱之為父親的男人惡毒地瞪著他,一下一下用力踩踏他小心翼翼收藏的魔方。他看見那個四四方方的盒子滾滿汙泥,變形扭曲,他看見一個個奇妙的美麗的世界黯然蒙塵,離他遠去……
那些柔美的青藍色的天空啊,那些耀眼的驕陽那些燦爛的繁星那些微笑地衝他打招呼伸出葉片一樣的手章魚一樣的腦袋岩石一樣的身軀的生物啊他們笑著笑著目光是那樣友好啊——
他們統統遠去。
生活與夢境永遠背道。
無休止的謾罵與暴力終於將他心頭的暖流消磨殆盡,他突兀地握起拳頭,像那個男人每一次對待自己那樣,凶狠地衝對方用力地揮去。
拳頭與肉體發出沉悶的碰撞聲。
他沒有撼動鐵塔一樣的男人。
他嚇壞了。
那一刻,世界都劃上靜止符。
隨之而來的是男人的暴怒和比之前都嚴重的毆打。再然後他被趕出去,他穿著單薄的衣服,身無分文,孤零零站在街道上。無數好奇的目光緊隨著他,可依舊沒有一個人走上前來。
是啊是啊我知道的。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自己的魔方,在黑暗潮濕的無人駐留的角落停下,他因饑餓而痛苦,他因寒冷而顫抖,他睜著青腫的眼睛,再次湊近。
那些明亮又美麗的世界啊,那些藍天那些大地那些江河那些山巒,飛鳥長長的火尾曳留下絢麗的痕跡,雄渾的艦隊如衛士佇立天空,它們笑著跳著歌著舞著在安詳的叢林在繁華的都市。
那樣幸福,那樣幸福。
可他像野狗一樣。
他的視線開始模糊。
可他像野狗一樣。
一滴淚水落到魔方上。
可他像野狗一樣。
他嚎啕大哭。
這之後,他仔細地收起魔方,卻再沒有去看那些不同的又相同的美麗世界。而那些同樣帶給他慰藉與希望的夢境,也不再出現。一個又一個夜晚,他孤獨地躺下去又孤獨地坐起來,他四下環顧,尋求挽留,可隻有一片又一片的黑暗籠罩著他。
使人窒息。
他融入這個街區,像這裏的每個人一樣,毫無理由地謾罵,為一點小事打架,被傷害又傷害人。他依舊被關在門外,也不想回去,在那些四處流浪的日子裏,他將所有精力花在學習與鑽研修理知識上,然後如同幽靈一樣遊蕩。
這片緊鄰著黃沙的街區,人與野獸仿佛毫無區別了。
他碰到過成群結隊啃咬屍體的豺狗,碰到過聚在一起能點燃黃沙的火烈鳥,碰到過潛行在沙子中捕獲獵物的巨型毒蠍,也碰到過比這些野獸更危險的來自背後的敵人。
他隻是沒有離開。
也許是在等待,也許隻是習慣。
生活並非永久一成不變。
宇宙曆1037年,宇宙大事件中聯邦戰勝帝國的第十個宇宙年之後,斯芬克斯星統治者頒布了一個關於黃沙十區的命令。
《有關黃沙十區強製警戒令頒布》即“強製隔離”。
命令中並沒有任何關於這個的解釋。沒有隔離的理由,沒有隔離的時限,沒有對隔離人員的任何安置。
這裏的人對旁人毫無憐憫,旁人也對他們毫無憐憫。
動亂不可遏製地發生了,第十區與政府軍發生最激烈的衝突,戰鬥從一開始就伴隨有死亡的陰影。
沒有人無辜,每一個人都拿起武器,沾染鮮血。
他也一樣。
戰鬥發生後的第三天傍晚,雨水洗過天空,晚霞從窗戶透進來,為蒼白的屋子鍍上一層暖色。
他從救濟房後麵的雜物堆中找出扳手,揣進懷裏正要去參加一場有組織的突圍行動,卻與猛然打開房門的老亞力打了照麵。
他們都愣了一下。
他剛要繼續往前,被濃密胡子遮住了半張臉的老亞力卻突然揚聲叫他:
“站住!”
他停下看著對方,對方也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瞪著他,這雙眼睛有他所熟悉的輕蔑與痛恨,還有一些並不常出現的複雜。
“小……”他聽見對方開口,看見對方臉上一閃而逝的遲疑,似乎是想說些什麼,可片刻之後,那張肌肉鬆弛的臉上,隻浮出和以往一模一樣的不懷好意的笑容:“小兔崽子,你打算去哪裏?跟聚在地下室的那些人一起向北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