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兩個女人互相望了一望,都明白他是為什麼而出去了。尤其是曼貞,心裏說不出有一種什麼味。世界真是不同了,雲卿也不同了,他們雖說談得很少,而他的行動的確是不同了。他現在在一個剛開辦的男學堂裏教書,但是他教書,同當日父親教書不同。他並不教人做文章,隻教學生們應該怎樣把國家弄好,說什麼民權,什麼共和,全是些新奇的東西。現在又要辦女學堂了,到底女人讀了書做什麼用,難道真好做官?假使真有用,她倒覺得不能不動心呢。她們正要繼續談時,大姑太太恰巧來看她妹子。還沒走進房,便喊道:
“三舅媽!你們在說什麼了,這樣熱鬧?讓我也來聽聽。”
她們趕著來迎接,於三太太也趕著說道:
“怎麼一個人悄悄的走進來,難道外麵就沒人?這群該死的東西!”
“怎麼沒人,是我叫他們不要說的,想駭你們一跳。”
臘梅跟著進來說道:“老遠大姑太太就擺手兒,叫莫報,就不敢進來了。”
“好,你聽話得很,還不快泡茶去!”於三太太接著說,“想駭我們呢,偷偷的走進來,看,侄兒們都在笑你了,怎麼這幾天都不回來看看?”
珠兒和玉兒都跳起來叫大姑媽。大姑太太的小丫頭四喜捧了一個小細篾籃子進來,裏麵裝了四樣精巧點心,一樣一樣放在桌子上。
“嘿,看大姑媽,沒有東西還不回來,就怕我好吃,不好纏呢。”於三太太謝也不道一聲,還笑著打趣她。
“怕我擔心你沒有好食兒吃?我是疼侄兒,外甥女,你不要看不起粗點心,是京貨兒呢,是前天我們嬸子打省裏回來,特意送我的,我舍不得吃,帶回來給侄兒們,倒不好,你看你這樣子,不要帶壞我侄兒才好。”
大家說說笑笑便到明間裏來坐下,臘梅又泡出三杯茶,於是於三奶奶說道:
“你們嬸子跟著出去好幾年,怎麼又回來了?”
“他們的事,我通不曉得。怕住不了好久。前日回來,昨日就聽說兩口子在房子裏叫苦,今日就下鄉回娘家去了。兩老就又在家裏罵人,把我也沾上了。我想,吃糖揀軟的,就我好欺,他大兒子一出門六七年,養著小老婆在外邊快活,不管娘老子,這關不著我的事,小老婆也原是他們大家商量好,看中意的。我做媳婦的一不吐口大氣,二不擺個臉嘴,三不錯個禮數,開門七件事,人情來往,大大小小事情,哪樣不是我管?他們隻飯來伸手,什麼地方奉侍得不周到?現在叔叔嬸子回來,有不好的地方,還不是他們自己兒子媳婦;卻要我做嫂子的來頂缸,怕沒那道理!我想想做人做到我這樣子,真不值,我賭氣也回來了。並不是我忤逆,憑良心,隻要一絲兒懂得好歹,也教人心裏好過點。”大姑太太眼圈兒不覺得便紅了。
“唉,大姐姐!怎麼我們姊妹都是一條命。昨天三姐回來,也說她家那個怪物凶得來,成天搖來蕩去,擺格兒,生了一個兒子,什麼好家夥,早還不是二哥麵前的丫頭!三姨爹,橫豎瞎起眼睛,也不講體統,總之,你顧麵子,他不要臉,你就隻得怕他們了。我看,你做媳婦二十多年了,還怕什麼人說你,橫豎他們小兒子媳婦又回來了,你就回家來住它一陣,下半年我回家,你索性跟著我上靈靈溪去,我總隻剩了我一個人,什麼人也管不著我,窮雖說窮,總差不了你一口飯。沒有大姨爹來接,你就一輩子莫回來了,怕他哪個?”
於三太太也趕著說:“就隻怕大姑媽不肯,要是肯,做小兄弟,小弟媳婦的還會不好好孝順麼,巴都巴不到。現在媽過了,家裏也冷清,事情又多,我又沒經過場兒仗兒,得姑媽們長住在家裏才熱鬧呢。他爹還說明年要出門,家裏屋子又空,就是姑媽們不肯幫我的忙,怕也要看侄兒們麵上,不回來住也不成呢。”
幾人正說著,丫頭們來請吃飯了。於三太太吩咐燙好汾酒,請大侄少奶奶出來,這位堂侄少奶奶已經五十多歲了,是一個最會湊趣的人。又不知道她從什麼地方學會了一些詞兒曲兒,要什麼就唱什麼,生醜淨旦,行行精通,有時三杯酒一蓋了臉,看嬸娘姑媽顏色,也走下席去,舞著衫袖做出角兒來,惹得人笑得肚痛。今天她本來有點不好,睡了。於三太太因為看見大姑奶奶不快活,特意請她出來好解解悶,她是老趕熱灶的滑兒,看見這位叔叔事情好,有錢,嬸娘愛奉承,隻喜歡聽好話,便趕著逗趣,一年倒有好幾月要住在這裏。她一走出來,便搶著說道:
“啊喲!。大姑媽回來了,今兒做媳婦的有點不好,睡了,不曉得,侍奉得遲了,請大姑媽恕罪。嬸娘曉得的,就替我說一聲好話吧。”
“我才不替你說,我不曉得你什麼地方不好,大白曰睡覺,懶蟲!既然來遲了,吊什麼油嘴,快拿大杯敬姑媽們幾杯酒,罰說兩個笑話,唱三支曲兒。”
“酒是要敬的,還要敬嬸娘呢,真是一年到頭辛苦了嬸娘,管理這麼一個家,好不容易!看我們於家,老輩子,小輩子,有哪個趕得上嬸娘能幹。姑媽們也知道。叔叔成天忙得很,弟弟妹妹又小得很,就讓做媳婦的敬上一杯感恩謝勞吧。臘梅你們不要笑,隻望我會唱鼓詞兒給你們聽?今天我真不唱,又像上一次,把一隻耳墜子也不知掉到什麼地方去了。叔叔曉得了會罵我老癲子沒規矩。嬸娘又不管,把過都往我身上一推。我才不上當,我不來。”
曼貞和大姑奶奶都看不上她那勢利勁兒,平曰都不喜歡她,不過大家逗著玩時,倒也覺得有趣,她雖揀著人奉承,卻不傷著哪一個。所以也跟著說笑。
“撒什麼老嬌,你不唱,要臘梅她們趕著你唱,多灌她幾杯,就不愁她不乖乖的唱了。”
“叔叔回來了呢,罵起來,我就說都是嬸娘興的頭兒,我踅身往後房一躲,不管賬好了。”
“好,你躲到後房去吧,都莫出來,你怕叔叔沒有看見過你那醉樣兒,賣什麼嬌?”
“怕麼,不過是禮數兒,好說我十六歲就到了於家,學了四十年還不懂得規矩!真的我這老醜物還怕什麼,當日叔叔抱在手裏的時候,還不知撒了多少泡尿在我身上呢……”
正說得熱鬧,硯香小童慌著來報道:“老爺回來了!”
雲卿帶著幾分酒意跨了進來:“你們好熱鬧!笑什麼來著?”
大侄少奶奶慌著站了起來問候,故意裝出一副小心樣兒,惹得大家心裏更好笑。
“要問麼?大少奶奶說你在她身上撒尿呢!”
於是一屋子人都笑了,小孩子們遠遠坐在小桌子邊,也跟著笑。丫頭老媽都忍俊不住,悄悄的別著腰。大侄少奶奶蹬著腳,連說道:
“嬸娘好冤我,不要聽嬸娘冤人,我哪敢……”
大姑太太也說道:
“雲弟,什麼地方偏了來,臉還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