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978年至今的楚辭研究

中國在1978年進入改革開放時期,各種學術研究很快複蘇,楚辭研究也漸漸進入新的高潮。主要表現為研究領域的極大拓展,學術觀點的激辯交織,老學者寶刀不老,楚辭後學不斷湧現等。同時,出土文獻的不斷發現,西方思想的進一步傳播也推動了楚辭研究的極大發展。

這一時期楚辭的研究領域得到空前拓寬,這首先是因為出土文獻的大量發現。如1976年陝西臨潼縣出土了利簋銘文;1977年江陵天星觀一號楚墓發掘出的竹簡;1978年湖北隨縣擂鼓墩1號墓出土的編鍾、磬、鼓、瑟、琴、笙、簫等器物;1982年江蘇盱眙出土的楚漢窖藏品等,這些出土文獻解決了很多懸而未決的問題,如“《離騷》作者是劉安”的說法就被出土文獻所證偽。

80年代中國出現了“文化熱”、“尋根熱”,在楚辭研究領域引發了屈原是否僅是一個“巫”的討論;90年代初期比較文學也開始興起,屈原也被置於各種比較文學的語境之中;新世紀以來對西方古典學術研究方法的介紹,也催生了對中國古典學術研究的新方法的嚐試,這些學術動向的發生與變化,也成為楚辭研究領域拓寬的原因。

楚辭研究領域的拓寬集中表現在楚辭學科的劃分進一步細致精微。早期的楚辭研究往往隻涉及幾個大的學科,如遊國恩在《楚辭概論》中曾將楚辭研究劃分為訓詁、義理、考據、音韻四類,薑亮夫在《楚辭書目五種》中分為“輯注、考證、音義、論評”四類,這些分類一般僅涉及文獻學、文學、小學等大的領域。但新時期以來的楚辭研究的學科建製呈爆炸性增長,各種交叉學科不斷湧現,如羅漫在《關於楚辭學科建設的思考》中提出了十五種:楚辭考古學、楚辭神話學、楚辭宗教學、楚辭民俗學、楚辭地理學、楚辭辨偽學、楚辭文化學、楚辭作家學、楚辭藝術評論學、楚辭藝術心理學、楚辭譯注學、楚辭接受學、楚辭傳播學、楚辭博物學和楚辭改編學。

相應於此的,是楚辭研究學術機構和研究隊伍的擴大。1982年由湖北省社會科學院、湖北省文聯等單位發起,於端午節在屈原故裏秭歸舉辦了第一次屈原學術討論會,這是建國以來第一次大規模的全國性楚辭研討會,有來自18個省的120多位專家參加。1984年端午節,由四川師範大學在成都組織了屈原學術討論會。1985年,中國屈原學會成立大會暨第四次學術討論會在江陵舉行,推舉薑亮夫為名譽會長、四川師範大學湯炳正為會長。1986年在浙江富陽、1988年在湖南汨羅、1990年在貴陽等地先後召開了年會。1998年在深圳召開了20世紀最後一屆年會,這年湯炳正先生去世,會長由北京大學褚斌傑先生擔任。2006年,褚斌傑先生去世。

研究隊伍方麵,這一時期,老一輩學者繼續著他們的研究,其研究成果顯出爐火純青之質。如遊國恩的《楚辭注疏長編》之《離騷纂義》、《天問纂義》,薑亮夫的《楚辭通故》、《楚辭今繹講錄》,林庚的《天問論箋》,馬茂元主編的《楚辭研究集成》,陳子展的《楚辭直解》等。這一時期,老一輩學者的經典研究著作也紛紛再版或者修訂。進入新世紀,這一批學者基本上先後謝世。

湯炳正先生是章太炎先生的弟子,著名楚辭專家,中國屈原學會首任會長,著有《語言之起源》、《屈賦新探》、《楚辭類稿》、《淵研樓屈學存稿》、《楚辭今注》(合著)、《楚辭欣賞》(主編)、《楚辭講座》等。湯先生在中日學者屈原問題論爭、端正學風、培育學術新人與促進中外學術交流方麵做了大量工作,為楚辭學研究的繁榮與發展作出了傑出的貢獻。

同時,新一代的學者也逐漸成長,80年代尚屬於中青年學者,現在已經成為各個領域研究帶頭人的學者可以視作第一批,此後又有更年輕的學者跟進,形成了百花齊放的景觀,研究成果也舉不勝舉。如趙逵夫的《屈原和他的時代》,郭傑的《屈原論稿》,李大明的《楚辭文獻學史論考》,李誠的《楚辭文心管窺》,毛慶的《屈騷藝術新研》,方銘、李炳海研究楚辭的一係列論文,蕭兵的《楚辭與神話》、《楚辭新探》,何光嶽的《楚淵源史》,張正明的《楚文化史》,潘嘯龍的《屈原與楚辭研究》,周建忠的《楚辭考論》,周建忠、湯漳平的《楚辭學通典》,黃震雲的《楚辭通論》等。特別值得提出的是,黃靈庚出版《楚辭異文辯證》、《楚辭章句疏證》二書,在楚辭文獻學方麵作出了重要貢獻。

此外,由於楚辭研究的蓬勃發展,不少學者開始撰寫楚辭學史。如易重廉的《中國楚辭學史》,丁冰的《楚辭學史綱》,李大明的《漢楚辭學史》,李中華、朱炳祥的《楚辭學史》,周建忠的《當代楚辭研究論綱》等。

自從1949年以來,大陸與港澳台的楚辭研究就走上了各自的發展道路,即便在香港、澳門回歸祖國而交流日漸頻繁的情況下,港澳台的楚辭研究仍然有著獨特的風貌,如饒宗頤、台靜農、吳天任、傅錫壬、楊胤宗等都有著極好的研究成果。港澳台的楚辭研究以台灣地區高等院校為主力軍,近年佛光大學的陳煒舜教授出版的《楚辭練要》、東海大學的吳福助教授出版的《楚辭注繹》,以及香港中文大學黃耀堃教授的《楚辭講義》等,都是質量頗高、值得關注的研究成果。由於篇幅所限,這裏不能一一列舉。

(四)海外楚辭之研究

海外楚辭之研究很早就開始了,到現在也已經成為海外漢學的重鎮。馬茂元主編的《楚辭資料海外編》,是80年代搜羅海外漢學研究最好的一部書,此後,王麗娜、張嘯虎等學者也在不斷地介紹海外楚辭學的情況。從目前掌握的資料來看,東亞的楚辭研究比歐美要盛,東亞中又以日本、韓國為盛。

先看日本。楚辭很早就傳到了日本,有記載的傳入時間是日本的太平二年,即公元730年。《古事記》、《日本書紀》、《萬葉集》等日本的古代書籍都能找到楚辭的痕跡。隨著楚辭的傳入,日本也出現了楚辭的注本,日本人叫做“和訓本”。較早的有秦鼎的《楚辭燈校讀》、龜井昭陽的《楚辭玦》。進入20世紀,最早的著作是西村碩園的《屈原賦說》,這部書體製宏大,是日本楚辭學研究進入實質階段的標誌。此後,楚辭的譯著研究都多了起來,主要注本有淺見齋的《楚辭師說》、岡田正之的《楚辭》、橋本循的《譯注楚辭》、青木正兒的《新釋楚辭》等,尤以青木正兒之作為佳;研究著作則有橋川時雄的《楚辭》、藤野岩友的《巫係文學論》、星川清孝的《楚辭之研究》、竹治貞夫的《楚辭研究》、目加田誠的《屈原》等。此外,在文獻考證方麵還有赤塚忠的《殷代的祭河及其起源》、林己奈夫的《中國古代的神巫》、花房卓爾的《中國對諫爭及諫爭論的發展》、岡奇敬的《楚辭世界的再現——長沙馬王堆發現古漢墓》等論著問世。

由於受中國二三十年代屈原否定論的影響,也由於日本人對實證的過分執著,楚辭學史上第二次屈原否定論就是60年代從日本興起的。主要持論者包括鈴木修次、高木正一、前野直彬等。但這次言論同樣遭到中日學界的廣泛批評。

時至今日,日本的楚辭學研究仍然方興未艾。每屆的楚辭國際研討會上,都有日本學者的積極參與。

韓國也很早就接受了楚辭的影響,而且楚文化對朝鮮民族也有著比較大的影響。朝鮮最古老的民歌“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墜河而死,將奈公何”可能就與屈原有著某種關係。但韓國對楚辭的研究很晚才展開,研究成果也並不多。近些年韓國的楚辭研究比較活躍,2002年的楚辭國際研討會上,韓國學者樸永煥提交了《當代韓國楚辭學研究的現況和展望》的文章,對韓國當代楚辭研究做了梳理。2007年7月,韓國東國大學校舉辦了2007年楚辭學國際會議。不過總體來看,韓國的楚辭研究由於韓國學術界濃重的民族主義風氣,在很多問題諸如“端午祭”上有著較為特殊的認識。

楚辭文本傳入歐美已經是近代的事情了,目前可知最早的譯本是德譯節譯本,由費慈曼於1852年譯出,發表在維也納的皇家科學院的報告上,這個文本後來又被轉譯成法、英和意大利文。1931年,德國孔好古的《天問》譯文遺稿由他的學生愛吉士整理出版。1933年,鮑潤生翻譯了除《惜誦》之外的《九章》,也是德譯本。意大利文有發表於1900年的桑克諦譯本和發表於1938年的阿賴喇譯本。而到1959年,終於有一位英國學者霍克思,出版了《楚辭》的全譯本。

據《楚辭資料海外編》統計,1951—1981年關於楚辭的文章共有英文15篇、德文4篇、法文2篇、俄文15篇,此外還有一些專著中包含的論楚辭或屈原的章節等。這些論著,有德國孔好古的《公元前四世紀印度對中國的影響》,英國學者鮑潤生的《屈原的遠遊》、《屈原的生平及詩作》以及戴維·霍克思的《楚辭——南方的歌》,匈牙利學者F。托凱的《屈原的時代和詩人生平》,蘇聯學者費德林研究楚辭的博士論文、謝列勃裏雅可夫的《屈原和楚辭》等。

當代歐美楚辭研究繼承了過去研究的一些傳統,由於全球化時代的到來,網絡的廣泛使用,使楚辭資料的共享越來越便利,因此當代歐美楚辭研究也有了新的發展。歐美研究的另一個特點是,有相當一部分的研究者都是加入歐美籍的華人。以上一節,參考黃震雲:《二十世紀楚辭學研究述評》,載《文學評論》,2000(2)。

五、楚辭對中華文明之影響

楚辭對中華文明的影響是方方麵麵的,它參與了中華民族精神的塑造,影響了中國古代文化的麵貌,促進了中國古典文學的發展。所以,魯迅在《漢文學史綱要》中曾評價說:“較之於《詩》,則其言甚長,其思甚幻,其文甚麗,其旨甚明,憑心而言,不遵矩度。故後儒之服膺詩教者,或訾而絀之,然其影響於後來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

而縱觀曆史,又有多少文人墨客、忠臣孝子、遊子楚囚都從楚辭,尤其從屈原那裏得到了生命的力量。從我們這個文明,到我們這個民族中的每一個人,其實都或多或少在這個影響中存在。

(一)楚辭與中華民族之精神

楚辭的精神主要就是屈原之精神。

屈原之精神,又集中表現在兩個層次。一個層次是他對君王忠心耿耿,對故土熱愛留戀。這種精神如果濃縮為一個詞,就是“忠誠”。在屈原之後的兩千多年裏,這種忠誠逐漸被放大定格為“愛國”精神。

另一個層次則是屈原的人格魅力,他堅守一種獨立不移的價值觀,珍惜自己獨立自主思考的心靈,絕不會因為生存的艱難而退縮或者放棄,也不會蠅營狗苟,唯唯諾諾。這種精神如果濃縮為一個詞,就是“獨立”。在此後的曆史中,這種獨立也被逐漸放大,被蒙上了一種理想主義的色彩,成為對抗強權、反對壓迫的一種自由的精神。

事實上,忠誠與獨立,這兩種人格在某些方麵是有衝突的。屈原本人也是在這種衝突中不斷地迷路、碰壁,最終到死也無法解決這層矛盾。但這種衝突又是必然的,每一個人的人格都有著兩麵性。有衝突才會產生張力,才會在衝突斷裂的時候爆發出巨大的精神能量,從而影響後來人。所以,郭沫若在《屈原研究》中說:“由楚所產生出的屈原,由屈原所產生出的《楚辭》,無形之中在精神上是把中國統一著的。”

屈原的“忠誠”,主要就是他對楚國故土的眷戀和對楚王那種甚至都有些卑微的感情。於是,曆朝曆代的士大夫,一旦被帝王疏遠,都會自覺不自覺地把自己與屈原類比。比如《楚辭章句》的漢代楚辭部分,幾乎每一首都或多或少有些被疏遠的怨言在其中。因此,屈原在這個層次上往往被借作酒杯,澆他人之塊壘。

而屈原的死,又首先被司馬遷將之與楚國之滅亡聯係在一起。司馬遷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寫道:“屈原既死之後……其後楚日以削,數十年竟為秦所滅。”於是從這一時刻起,屈原的忠誠也逐漸成為對國家的效忠,而有代表性的人物死亡,也似乎越來越成為一個國家滅亡的標誌。

此後,每當政權更替、朝代更迭,尤其是外族外敵入侵的時候,屈原的愛國精神價值立刻凸現出來,並給予抵抗入侵的人們以強力的精神支撐力量。在國家危亡的時刻,如果每一個人都能像屈原那樣,那麼中國一下子就有了千千萬萬個屈原,而國勢就會又有了希望。如南宋詞人辛棄疾《水調歌頭》寫道“我亦卜居者,歲晚望三閭”;劉過《水龍吟·寄陸放翁》寫道:“讀罷《離騷》,酒香猶在,覺人間小。”屈原的作品給希望恢複中原的南宋人貫注了極大的精神力量。所以,盡管蔣驥在《山帶閣注楚辭·楚世家節略·按語》中說得有些誇張:“原死骨肉未寒,而國勢土崩瓦解如此……嗚呼!國以一人興,以一人亡。”盡管一人的命運不足以影響國運的興亡,但在一人的影響之下,群體的精神力量一旦激發出來,必然是威力無窮的。

這種愛國的精神,在抗日戰爭期間達到了頂峰。1942年是抗戰的低潮期,國內士氣民氣都極其低落。而郭沫若在大後方寫了話劇《屈原》,其中的《雷電頌》慷慨激昂,對鼓舞士氣起了極大的幫助,這成為屈原精神之強大的一個事例。

屈原的另一種精神,就是獨立自主和理想主義的人格精神。司馬遷概括為“其誌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遊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誌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這種精神令屈原本人對朝廷內的混濁極端反感,並拒絕與之同流合汙。這一點,尤其表現在他的“奇裝異服”上。

製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高餘冠之岌岌兮,長餘佩之陸離。

這不僅是屈原的典型裝束,也是後代之人表現自己清高孤傲性格的一種意象。它象征著正直、高潔、特立獨行以及永不屈服。

這種精神得到洪興祖的表彰發揚,洪氏釋《懷沙》曰:“知死之不可讓,則舍生而取義可也。所惡有甚於死者,豈複愛七尺之軀哉!”因此,朱熹評價洪興祖道:“其言偉然可立懦夫之氣,此所以忤檜相而卒貶死也,可悲也哉!”(《楚辭集注·楚辭辯證》)

考察屈原的這一層精神就會發現,在中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傳統政治體製下,個體要保持一種獨立人格是非常困難的事情。士大夫隻能選擇合作或者沉默,因此,屈原的這種獨立精神和操守越發顯得寶貴。不過,這也恰恰成為楚辭總是不被曆代官方所完全認同,並被儒家倫理所一直詬病的最主要原因。古代的統治者們其實並不希望屈原的這一種精神被張揚廣大。

因此,在士大夫的眼中,屈原的這種獨立的精神也逐漸與某種隱居、明哲保身的意識合流,而理想主義也僅僅是一種理想罷了。所以,在今天談論屈原對中華民族精神的塑造,就必須把屈原的這種獨立、堅守的精神重新提煉出來,並在肯定其理想主義特質的同時,防止這種獨立精神被“出世”、“求仙”、“隱居”等道家或道教思想所同化。

在沒有一神教信仰的中國古代社會,屈原的這種精神已經具有了某種宗教性的價值。它是追求個體理想與社會責任合一的一種精神,也是屈原的信仰。隻有將屈原的忠誠與愛國聯係在一起,將屈原的獨立與理想聯係在一起,這樣,才能讓屈原的精神豐滿立體起來,才能恢複屈原精神兩個層次互相衝突、互相矛盾,但又不可分割的真正價值。屈原的精神,就是既熱愛祖國、熱愛故鄉,忠誠於自己的祖國和君王,同時又不因為對祖國和君王的熱愛而放棄個人的操守與理想主義。這二者,共同參與塑造了中華民族的民族精神與倫理。

(二)楚辭與中國古代之文化

中國古代的文化受楚辭影響甚深,從普通百姓日常的生活習俗,到整個民族的審美風尚,以及各種民間巫術、神話等,似乎都可以追溯到楚辭上。這裏就簡單討論一下幾個有代表意義的文化現象。

楚辭對文化最大的影響,恐怕莫過於端午節了。端午節也不僅僅是一個節日,更是一個民俗係統。在這個係統中,有著具體的紀念儀式、龍舟競渡的運動項目、作為民族特設食品的粽子、懸掛艾葉菖蒲、灑雄黃水、飲雄黃酒等。各種民間風俗都附著在端午節,也就是附著在屈原一個人身上,這是中國其他的節日都不具備的。

其實,端午節的來源十分複雜,紀念屈原僅僅是很多種來源中的一種說法而已。其他比較重要的說法還有紀念伍子胥、紀念曹娥、起於三代夏至節、吳越民族圖騰祭等說法。因此,盡管並不能確知端午節的來曆,但其產生的時間一定比屈原要早。

關於端午節和屈原的關係,最典型的是吳均在《續齊諧記》中記載的:

屈原五月五日自投汨羅而死,楚人哀之,每至此日,輒以竹筒貯米,投水祭之。漢建武中,長沙歐回忽見一人自稱三閭大夫,謂君見祭,甚善,但常為蛟龍所竊,可以楝樹葉塞其上,以五彩絲縛之,此二物蛟龍所憚也。回依其言,世人作粽,並帶五色絲及楝葉,皆汨羅之遺風也。

此外,《襄陽風俗記》也記載:

屈原五月五日投汨羅江,其妻每投食於水以祭之。原通夢告妻,所祭食皆為蛟龍所奪,龍畏五色絲及竹,故妻以竹為粽,以五色絲纏之。今俗其日皆舉五色絲食粽,言免蛟龍之患也。

其實,一切傳統習俗都是當下的,都具備此時此地性。因此,端午節盡管產生很早,但在其流傳的過程中逐漸附著在了對屈原的紀念上也就不奇怪了。屈原熱愛故土,又寫有極具楚地色彩的《離騷》,因此被廣泛紀念也不奇怪。屈原於是獨享了這個中華民族的重要節日。

因此,端午節其他的風俗如龍舟競渡,本為驅邪避災而生,也逐漸與紀念屈原疊合。從此,屈原、楚辭、端午節合為一體,從而也具備了某種時間上的永恒性和空間上的超地域性。

楚辭還參與塑造了中華民族的審美風尚。

梁啟超曾經說:“《三百篇》雖亦有激越語,而大端皆主於溫柔敦厚;《楚辭》雖亦有含蓄語,而大端在將情感盡情發泄。”《梁啟超講讀書》,137頁,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後來,尤其是建國之後把楚辭定位為一種“浪漫主義”文學,其審美也是一種“浪漫主義”風尚。這個概括當然是不合適的,“浪漫主義”這個術語主要來自歐洲,具有特定的含義和審美意義,套在楚辭身上頗顯不倫不類。但是,梁啟超也的的確確看到了楚辭之不同於《詩》的審美風尚。這就是楚辭帶給中國文化那種非中庸的、充滿想象甚至有些神奇怪異的審美風尚。

楚辭的淵源之一為祭祀之巫歌,因此,楚辭也帶了“巫”的色彩。從《離騷》中龍馬驂璃、周遊宇宙的宏大想象,到《九歌》中“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的山鬼形象,無不刺激著後代文人墨客的神經。如李白、李賀的詩歌,八大山人的畫,鄭板橋的字。他們都以與眾不同的審美風格而獨樹一幟,並且為別人所不能模仿。

此外,宋玉《九辯》中的悲秋之情,也成為曆代文人士大夫“悲秋”之審美風尚的來源。

同時,楚辭對審美風尚的影響還體現在戲劇、音樂、繪畫領域中楚辭題材的大量出現。比如鄭思肖,宋亡後發誓不與北人交往,取號“所南”,隱居在蘇州的時候坐臥不北向。據《遺民錄》記載,他畫的蘭花不畫土,所以根部露在外麵,有人問,他就說:“地為人奪去,汝有不知耶?”他的書房名曰“本穴世界”,意即“大宋天下”。他最擅長的是蘭花,而蘭花也正是屈原的所愛。鄭思肖曾自題畫蘭雲:“一國之香,一國一殤,懷彼懷王,於楚有光。”楚辭之影響,略見一斑。

而古代繪畫史中“楚辭圖”、“屈子圖”更是數不清,前者的代表如宋代李公麟所繪的《楚辭圖》;後者如陳洪綬繪的《屈子行吟圖》等。這些題材以及其中的審美色彩,也是受楚辭的影響。

楚辭中的神話也影響了中國文化。

中國的神話並不發達,楚地卻獨獨有著相對完整的神話係統。不過,楚辭中的神話已經經過了作者藝術的過濾,逐漸擺脫了那種猙獰與可怕的形象。從此,這些神話塑造的天宮地府、神仙精靈,也慢慢進入了普通民眾的世界觀。

對於普通民眾而言,對天地宇宙,萬物生息都有著自己的看法。稱之為迷信也好,稱之為民間信仰也罷,這種世界觀的存在卻是毋庸置疑的,它受製於中國龐大且複雜的神話係統。

中國的神話在發展中與道教、佛教有著密切關係。但是神話的早期文獻也就是《山海經》、《淮南子》以及楚辭等。楚辭的影響就是從這個意義上說的。

楚辭本身就不局限於一本書、一個人,而是一種文化現象。它對中國古代文化的影響也不僅限於文學藝術,而是從個人到社會的各個方麵。

(三)楚辭與中國古代之文學

劉勰在《文心雕龍·序誌》中主張:“蓋《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師乎聖,體乎經,酌乎緯,辨乎騷,文之樞紐,亦雲極也。”他將騷體置於“文之樞紐”地位,就宣示了楚辭對後世文學發展深遠的影響力。

在當代,楚辭主要被看作文學作品。縱觀中國文學史的長河,楚辭無疑處在這條河流的源頭處。薑亮夫曾在《楚辭今繹講錄》中說:

中國文學史自從有了楚辭,特別到了漢代,得到漢高祖的提倡,可以說,整個中國文學都楚化了,因為它適用於整個民族的語調。楚辭是楚民族文化的精華,幾乎取代《詩經》的地位。唐代詩人,據說有人不讀《詩經》,但沒有人不讀楚辭的。要是沒有屈原的作品,就不會有我們後代文學的這個發展,或者說我們後代文學的發展不會是我們現在走的這個路子,像漢樂府,唐人律詩,宋以後的詞曲等,可能是另外一個路子。

薑亮夫的這段話,並不是過譽之詞。詩、騷兩大文學傳統對文學史的影響無疑是根本性的,但前者似乎主要規定了中國文學的思想品質,而後者才保證了中國文學的審美品質。這種審美品質也是極豐富的,小到詞語的斟酌、句式的使用,大到個性的張揚、思維的飛翔。下麵,就楚辭對文學的影響略作片斷式的討論。

第一,從形式上看,楚辭開創了獨特的文學形式,並直接推動了賦等新的文學體裁的形成與發展。楚辭對漢賦的影響是直接的,這一點在本文的前麵也已經詳細論述了。其實,漢代人自己也是這樣看的。王逸在《楚辭章句·序》中說:

屈原之辭,誠博遠矣!自終沒以來,名儒博達之士,著造辭賦,莫不擬則其儀表,祖式其模範,取其要妙,竊其華藻,所謂金相玉質,百世無匹,名垂罔極,永不刊滅者矣。

王逸認為楚辭作為一種文學體裁,在漢代詩人們仍然熱衷寫作,並高度讚揚了楚辭的優點首先就是“華藻”,顯然他認為這種詞句的華麗是楚辭所獨有的,也就意味著是《詩》所不具備的。

而六朝駢文對辭采的重視,對華麗詞藻的追求,楚辭之“華藻”也是功不可沒的。

楚辭這種形式上的影響,也集中體現在“兮”字的使用上,後代詩人也常常寫“騷體詩”,就是一種句式靈活、使用“兮”字,但又與楚辭並不相同的詩歌。嚴格來說“騷體詩”並不是什麼特殊的體裁,但能夠看出楚辭對詩歌形式的影響。

第二,從內容上看,楚辭中對楚地山水的描摹影響了後代山水詩的產生;楚辭中包含的遠遊的內容,影響了後代遊仙詩的產生。

楚辭中無處不充滿著對楚地景物的細膩描寫,當然,這也是楚地的美麗所成就的“江山之助”。比如《湘夫人》中寫道:“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就是極好的寫秋天之洞庭的佳句;再如《山鬼》中有“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鳴。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的句子,也是描寫氣候景物的佳句。

顯然,楚辭對景物的關注,遠遠超過《詩》。

當然,在屈原、宋玉等人眼裏,這些景物並非外在的觀照,而主要是灌注了內在情感在其中。真正意義上的山水詩,要到六朝“老莊告退,山水方滋”才出現。不過,楚辭的開創意義亦是相當巨大的。

第三,楚辭極大地推動了中國古典文學的抒情性,正是從屈原開始,中國的詩人們才真正表現出與眾不同的、或激烈或溫和的情感,詩人才真正“像”一位詩人。

屈原在《惜誦》中有“發憤以抒情”的句子,這既是對楚辭抒情色彩的精妙概括,同時也開創了這樣一種抒情傳統。這一傳統也同時被後人所發揚光大,其中不僅有詩人,也有其他的文人作家。

比如司馬遷,他在《報任安書》中把這種抒情傳統繼續發揮為“發憤以著書”,他的《史記》被魯迅譽為“無韻之離騷”實在是再貼切不過了。從此,這種發憤抒情的傳統成就了中國文學史上最光輝的著作。

如李白,他的獨立人格與屈原很相似,都張揚著個體的精神。當然,李白生在盛唐,與屈原的衰楚不同,因此李白人格中體現的盛唐氣象把這種個性發揮到了新的高度,甚至達到了中國古代詩人的頂點;他的詩歌充滿著瑰麗的想象,他與屈原都對夢境有著獨特的感受,也都因為夢境而寫出橫絕一世的詩篇。

再如曹雪芹,其《紅樓夢》對人生存於時間之內所產生的無常之感,在楚辭中那些對時間匆忙流走的哀歎中也能找得到;《紅樓夢》對人的個性的維護、對個體價值的追求,與屈原亦是合乎同一節拍的;而《離騷》中香草美人的隕滅,與《紅樓夢》中眾多女孩子的隨風飄逝,都代表了美好的毀滅。這種悲劇內涵的一致性,恰好在中國古代文學的源頭和盡頭得到了統一。

這一點,陸侃如亦曾在《宋玉評傳》中說過一段話:

二千年來,所謂“讀書人”幾乎沒有一個不讀他的作品的,讀了也沒有一個不崇拜的。二千年來無數作家,沒有一個不受屈原的影響的,沒有一個不以屈原做模範的。所以揚雄以屈原比孔子,所以李白說屈原死了便“無堪與言”,所以蘇軾說他終身“企慕而不能及萬一者”。隻有一個屈原。

從他的作品裏,產生出賦,產生出駢文,產生出七言詩,“其衣被詞人,非一代也”。二千年來,他的作品幾乎含有宗教的魔力,變成神聖不可侵犯的著作。到了端午節,競渡角黍之風普遍了全國。這一個令節,幾為他一人所獨占。在長江流域一帶,連窮鄉僻壤都會有他的廟宇。這一種福氣,是沒有第二個文學家能夠趕得上的。

總之,楚辭對中國民族精神、民族文化和文學發展的影響是全麵而且深刻的。

“思考題”

一、楚辭有什麼價值?

二、楚辭有哪些地方特色?

三、概述楚辭研究的狀況。

四、談談楚辭對中華文明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