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匡機[1]
極運兮不中,來將屈兮困窮[2]。
餘深湣兮慘怛,願一列兮無從[3]。
乘日月兮上征,顧遊心兮鄗酆[4]。
彌覽兮九隅,彷徨兮蘭宮[5]。
芷閭兮藥房,奮搖兮眾芳[6]。
菌閣兮蕙樓,觀道兮從橫[7]。
寶金兮委積,美玉兮盈堂[8]。
桂水兮潺湲,揚流兮洋洋[9]。
蓍蔡兮踴躍,孔鶴兮回翔[10]。
撫檻兮遠望,念君兮不忘。
怫鬱兮莫陳,永懷兮內傷[11]。
“注釋”
[1]匡機:改正命運之玄機。洪興祖《楚辭補注》:“匡,一作主。”
[2]極:極度,謂命運極其不濟。王逸《楚辭章句》:“周轉求君,道不合也。”屈:屈就下層。王逸《楚辭章句》:“還就農桑,修播植也。”
[3]深湣:深深憂慮。慘怛:痛心之貌。列:陳述、進諫。無從:無由上達。
[4]上征:上行。顧:回頭看。遊心:追念、追思。鄗:即周代的都城鎬京,在今陝西西安附近。酆:周代取代商代之前的都城,在今陝西戶縣,兩個都城指代君王,結合前文即追念古代的名主聖君。
[5]彌覽:遍觀。九隅:即九州。蘭宮:王宮。
[6]芷閭、藥房:皆指被香草裝飾的房間宮室。奮搖:茁壯生長之貌。
[7]菌閣、蕙樓:亦皆指被香草裝飾的亭台樓閣。觀道:樓閣之間的道路。從橫:縱橫交錯之貌。
[8]委積:堆積。
[9]桂水兮潺湲:王逸《楚辭章句》:“芳流衍溢,周四境也。”
[10]蓍(shī)蔡:長壽的烏龜。王逸《楚辭章句》:“蓍,筮也。蔡,大龜也。”孔鶴:孔雀與仙鶴。
[11]怫鬱:憤懣、鬱悶。莫陳:沒有地方發泄和傾訴。
“段意”
這是全辭的第一首,主要寫自己對君臣不能遇合的深深憂慮。
表麵上看,這首辭似乎寫一位辭人在現實中碰壁,從而乘著日月飛上天庭,在天庭中,他看見了天宮的庭院裏種滿了香花香草,璀璨的玉器遍布室內,苑囿裏飼養著壽龜、仙鶴這些靈性的動物——這分明是隱喻理想的朝廷之貌。但是,這理想的朝廷並不屬於辭人,他仍然遠望故鄉,思念人間,所以內心非常悲傷。
但這樣的辭情,與“匡機”有何聯係?“匡機”,即辭人企圖改變自己的命運,由君臣分離達到君臣遇合。因此,辭人的真實含義,並非專意抒發去國與戀國之情,而是描寫了最完美的朝廷,以此諷喻帝王,達到君臣遇合、改變命運之目的。
二、通路
天門兮墜戶,孰由兮賢者[1]?
無正兮溷廁,懷德兮何[2]?
假寐兮湣斯,誰可與兮寤語[3]?
痛鳳兮遠逝,畜兮近處[4]。
鯨鱘兮幽潛,從蝦兮遊陼[5]。
乘虯兮登陽,載象兮上行[6]。
朝發兮蔥嶺,夕至兮明光[7]。
北飲兮飛泉,南采兮芝英。
宣遊兮列宿,順極兮彷徉[8]。
紅采兮騂衣,翠縹兮為裳[9]。
舒佩兮,竦餘劍兮幹將[10]。
騰蛇兮後從,飛兮步旁[11]。
微觀兮玄圃,覽察兮瑤光[12]。
啟匱兮探筴,悲命兮相當[13]。
紉蕙兮永辭,將離兮所思[14]。
浮雲兮容與,道餘兮何之[15]?
遠望兮仟眠,聞雷兮闐闐[16]。
陰憂兮感餘,惆悵兮自憐[17]。
“注釋”
[1]天門、墜戶:上天入地的門戶,比喻帝王之家。孰由:由孰之倒裝,即從何路入於帝王之家。
[2]無正:行為不端正的人,奸佞之人。溷廁:廁身其中。懷德:身懷道德之人。何(dǔ):從何處得見。
[3]假寐:不脫衣服睡。王逸《楚辭章句》:“不脫冠帶而臥曰假寐。”湣斯:自己哀傷。寤語:對語,此句為可與誰對語的倒裝。
[4]痛:哀痛。鳳:指代賢人。遠逝:遠遠離開,被疏遠。畜:養。代指平庸之人。
[5]鯨、鱘(xún):皆指大魚,比喻賢人。幽潛:深深潛藏。從蝦:眾多蝦,意即眾小人。陼:小水塘。
[6]乘虯:乘著虯龍。登陽:登雲升天。載象:騎著巨大的大象,或者說神獸。
[7]蔥嶺:即今天帕米爾高原上的山。明光:丹丘,東方之山巒。
[8]宣遊:四處遨遊。列宿:眾星辰。順:圍繞。極:北極星。彷徉:徜徉。
[9]紅采:王逸《楚辭章句》:“婆娑五采,芬華英也。”騂(xīnɡ)衣:紅色上衣。翠縹:青白色之絲織物。
[10]舒:緩緩的。佩:佩玉。(chēn lí):即陸離,繁盛之貌。竦:高聳貌。幹將:《吳越春秋》中記載的名劍。
[11]騰蛇:王逸《楚辭章句》:“神虺侍從,慕仁賢也。”這裏指巨大的蛇,據說能與雲霧遊。飛:一種巨大的驢子,行走健步如飛。步旁:在身邊。
[12]微觀:細細地觀察。玄圃:也就是懸圃。瑤光:北鬥七星。
[13]啟匱:打開匣櫃。探筴:求簽占卜。相當:指自己命該如此,洪興祖《楚辭補注》:“不獲富貴,值流放也。”
[14]紉蕙:結草為誓。
[15]道:導,引導。
[16]仟眠:指昏暗不明之貌。闐闐:雷聲。
[17]陰憂:心中憂鬱。
“段意”
這是全篇第二首,從題目《通路》就可以知道,這一首主要寫賢人與君王之間的溝通。從辭來看,君王的賞識猶如天地之門戶的開啟,這種神聖的“通路”,卻被奸佞小人占領,令人悲哀。
辭人於是乘龍飛升,尋找真正通往聖地的路,但是,盡管他飲飛泉,餐華英,衣紅翠,執幹將,仍然四處尋找,不得其路。最終還是回複到原來的處境,在雷聲隱隱中望著前路的昏暗。這一半是抒發自己報國無門的憂傷苦悶,同時也告誡君王應該重視賢人進入朝廷得到重用的“通路”。
三、危俊[1]
林不容兮鳴蜩,餘何留兮中州[2]?
陶嘉月兮總駕,搴玉英兮自修[3]。
結榮茝兮逶逝,將去烝兮遠遊[4]。
徑岱土兮魏闕,曆九曲兮牽牛[5]。
聊假日兮相佯,遺光耀兮周流[6]。
望太一兮淹息,紆餘轡兮自休[7]。
晞白日兮皎皎,彌遠路兮悠悠[8]。
顧列孛兮縹縹,觀幽雲兮陳浮[9]。
钜寶遷兮砏磤,雉鹹雊兮相求[10]。
泱莽莽兮究誌,懼吾心兮[11]。
步餘馬兮飛柱,覽可與兮匹儔[12]。
卒莫有兮纖介,永餘思兮怞怞[13]。
“注釋”
[1]危俊:高俊獨特的人才。
[2]鳴蜩:鳴蟬,蟬在古代被認為餐風飲露,成為賢者的象征。中州:此指國土。
[3]陶:樂陶陶。嘉月:美好的歲月。總駕:總轡出行。搴:采摘。玉英:瓊華。自修:自我修身。
[4]榮茝:茂盛的茝草。逶逝:逶迤而去。烝(zhēnɡ):君王。
[5]徑:循道而行。岱土:洪興祖《楚辭補注》:“岱,泰山也。”魏闕:高大的門樓,此處或許指山勢高聳。九曲:王逸《楚辭章句》:“九天際也。”牽牛:牽牛星。
[6]假日:拖延、假借。相佯:即逍遙。遺光耀:顯示榮耀。周流:遍流天下。
[7]太一:天。紆:舒緩。
[8]晞:天明。皎皎:天明之貌。彌:特別。悠悠:形容路途遙遠之貌。
[9]顧:環顧。列孛(bó):天際的彗星。縹縹:形容星光閃亮之貌。陳浮:沉浮,指雲彩在空中飄蕩之貌。
[10]钜寶:巨大的寶貝。遷:轉移。砏磤:形容巨大的聲音。雉:野雞。鹹:都。雊:雉鳴也。相求:形容聲音巨大,野雞都跟著叫。
[11]泱莽莽:廣大無際之貌。究誌:窮究誌向。大水漫漫之貌,形容內心的憂思無窮。
[12]飛柱:神山之名,從王逸之說。匹儔:伴侶。
[13]卒:最終。纖介:細微之意。怞怞(yóu):憂愁之貌。
“段意”
《危俊》之危,並非指其處境危險,而是指賢俊之士的特立獨行、孤高自傲。
因此,這一首固然也通過比喻寫了賢俊之士受到周圍的排擠,也寫了他們沒有知音同伴,但是,更多的篇幅是寫他們的去國遠遊:“結榮茝兮逶逝,將去烝兮遠遊。”這種遠遊也許隻在想象之中,但正是這樣的心靈上的挺拔清高,才顯出他們的與眾不同。
當然,這裏的賢俊之士,既包括屈原,也是辭人的自況。
四、昭世[1]
世溷兮冥昏,違君兮歸真[2]。
乘龍兮偃蹇,高回翔兮上臻[3]。
襲英衣兮緹褶,披華裳兮芳芬[4]。
登羊角兮扶輿,浮雲漠兮自娛[5]。
握神精兮雍容,與神人兮相胥[6]。
流星墜兮成雨,進瞵盼兮上丘墟[7]。
覽舊邦兮滃鬱,餘安能兮久居[8]?
誌懷逝兮心慄,紆餘轡兮躊躇[9]。
聞素女兮微歌,聽王後兮吹竽[10]。
魂淒愴兮感哀,腸回回兮盤紆[11]。
撫餘佩兮繽紛,高太息兮自憐[12]。
使祝融兮先行,令昭明兮開門[13]。
馳六蛟兮上征,竦餘駕兮入冥[14]。
曆九州兮索合,誰可與兮終生[15]?
忽反顧兮西囿,睹軫丘兮崎傾[16]。
橫垂涕兮泫流,悲餘後兮失靈[17]。
“注釋”
[1]昭世:昭明世事。
[2]溷:髒亂。冥昏:昏暗。違君:離開君王。歸真:回歸本真。
[3]偃蹇:高舉之貌。回翔:盤旋。臻:達到、至。
[4]襲:穿。英衣:華麗的服飾。緹:形容衣服的顏色美麗。褶:衣服的邊緣處。
[5]登:乘。羊角:旋風,出自《莊子·逍遙遊》:“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扶輿:亦即扶搖,盤旋而上之貌。雲漠:雲漢,亦即銀漢,天河之意。
[6]握:握持。神精:形容神明之精爽。雍容:華貴溫和之貌。相胥:相等待。
[7]進:集。洪興祖《楚辭補注》:“進,一作集。”瞵(lín)盼:遠遠地看。丘墟:高大的山丘。
[8]舊邦:故國。滃鬱:雲煙彌漫之貌,此處指故國彌散著昏暗的空氣。
[9]懷逝:想著要遠去。慄(liú lì):憂懼之貌。紆:舒緩。躊躇:猶豫徘徊而不前。
[10]素女:傳說中的神女。微歌:王逸《楚辭章句》:“神仙謳吟,聲依違也。”王後:可能是伏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