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逢尤[1]
悲兮愁,哀兮憂。
天生我兮當暗時,被諑譖兮虛獲尤[2]。
心煩憒兮意無聊,嚴載駕兮出戲遊[3]。
周八極兮曆九州,求軒轅兮索重華[4]。
世既卓兮遠眇眇,握佩玖兮中路躇[5]。
羨皋繇兮建典謨,懿風後兮受瑞圖[6]。
湣餘命兮遭六極,委玉質兮於泥塗[7]。
遽傽遑兮驅林澤,步屏營兮行丘阿[8]。
車折兮馬虺頹,蠢悵立兮涕滂沱[9]。
思丁文兮聖明哲,哀平差兮迷謬愚[10]。
呂傅舉兮殷周興,忌嚭專兮郢吳虛[11]。
仰長歎兮氣噎結,悒殟絕兮咶複蘇[12]。
虎兕爭兮於廷中,豺狼鬥兮我之隅[13]。
雲霧會兮日冥晦,飄風起兮揚塵埃。
走鬯兮乍東西,欲竄伏兮其焉如[14]?
念靈閨兮隩重深,願竭節兮隔無由[15]。
望舊邦兮路逶隨,憂心悄兮誌勤劬[16]。
魂煢煢兮不遑寐,目眽眽兮寤終朝[17]。
“注釋”
[1]逢尤:即遭罪、獲罪,指屈原忠直,反而獲罪。
[2]暗:黑暗。諑譖:誹謗、誣陷。虛獲尤:本無罪而獲罪。
[3]煩憒:心煩、不安之貌。意:誌意。無聊:無所依傍顯得不安之貌。嚴載駕:正規駕車。出戲遊:王逸《楚辭章句》:“將以釋憂憤也。”
[4]周:周流、周遍。八極:八方最遠的地方。軒轅:軒轅氏,黃帝。索:求。重華:舜帝之名字。
[5]卓:遠。眇眇:遙遠之貌。玖(jiǔ):質地略比美玉要低一點的黑色的美石。躇:躊躇。
[6]皋繇:皋陶。典謨:《尚書》中有《舜典》、《皋陶謨》,此處指皋陶身為賢臣遇見名主,就能建立功業。懿:美。風後:王逸《楚辭章句》:“風後,黃帝師,受天瑞者也。”一說為黃帝的相。瑞圖:祥瑞之圖。
[7]湣:可歎可憐。六極:古代所說的六種凶惡之事,據《尚書·洪範》,當為“一曰凶短折,二曰疾,三曰憂,四曰貧,五曰惡,六曰弱”。委:遺棄。
[8]遽:急行。傽遑:張皇,驚惶失措之貌。屏營:惶恐之貌。丘阿:山丘。
[9](yuè):古代車上置於轅前端與車橫木銜接處的銷釘。《論語·為政》:“大車無,小車無,其何以行之哉?”《說文解字》:“車轅端持衡者。”虺頹:疲勞生病。蠢悵:惆悵、鬱悶。滂沱:淚水很多之貌。
[10]丁:武丁,商朝帝王,殷高宗。文:周文王。平:楚平王。差:吳王夫差。迷謬愚:愚蠢、謬誤。
[11]呂:呂尚。傅:傅說,這些人的簡介皆已見前文。忌:費無忌:楚平王的大夫,佞臣,曾給楚平王讒言伍奢,導致伍奢家破人亡,最終伍奢的兒子伍子胥領吳王軍隊打回楚國。嚭:太宰嚭,吳王夫差的大夫,曾因收受被打敗的越王的賄賂而慫恿吳王媾和,最終導致越王勾踐雪恥,他本人也被殺。虛:指兩國都城成為廢墟。
[12]噎結:哽咽。悒殟(wēn):指昏厥。絕:咽氣。咶:喘氣。複蘇:複活。
[13]虎兕:虎與犀牛,王逸《楚辭章句》:“虎兕,惡獸,以喻奸臣。”
[14]鬯(chànɡzhuàng):惆悵、悵惘之貌。乍東西:忽東忽西,指飄移不定。竄伏:藏匿。焉如:到哪裏去。
[15]靈閨:王逸《楚辭章句》:“靈,謂懷王閨也。”隩(yù):深、奧。重深:重重之深。竭節:盡忠。無由:沒有緣由。
[16]逶隨:長路逶迤。悄:心憂之貌。勤劬:勤勞。
[17]遑:有時間。寐:睡覺。眽眽:形容看之貌。寤:醒。
“段意”
《逢尤》,即遭受罪愆,這裏顯然是在代屈原抒情。
一開頭,就是當頭棒喝一般的“悲兮愁,哀兮憂”六個字,其實都隻是強調悲愁,加強這種愁苦的力量。接下來,辭人寫這種悲哀的處境是世道所給予的,“天生我兮當暗時,被諑譖兮虛獲尤”。當然,並非他認為自己天生該受此折磨,而是在這樣一個黑暗的現實裏,品格高潔的他沒有別的選擇。
文中回顧曆史,引用聖君與昏君、忠臣與小人的故事,進行對比,一再表達對明君賢臣遇合的羨慕,以及對世道昌明的企盼。這也就暗含著作者對身處社會現實狀況的不滿。
二、怨上
令尹兮謷謷,群司兮[1]。
哀哉兮淈淈,上下兮同流[2]。
菽藟兮蔓衍,芳兮挫枯[3]。
朱紫兮雜亂,曾莫兮別諸[4]。
倚此兮岩穴,永思兮窈悠[5]。
嗟懷兮眩惑,用誌兮不昭[6]。
將喪兮玉鬥,遺失兮鈕樞[7]。
我心兮煎熬,惟是兮用憂[8]。
集慕兮九旬,退顧兮彭務[9]。
擬斯兮二蹤,未知兮所投[10]。
謠吟兮中壄,上察兮璿璣[11]。
大火兮西睨,攝提兮運低[12]。
雷霆兮硠礚,雹霰兮霏霏[13]。
奔電兮光晃,涼風兮愴淒[14]。
鳥獸兮驚駭,相從兮宿棲。
鴛鴦兮噰噰,狐狸兮徾徾[15]。
哀吾兮介特,獨處兮罔依[16]。
螻蛄兮鳴東,蟊蠽兮號西[17]。
緣兮我裳,蠋入兮我懷[18]。
蟲豸兮夾餘,惆悵兮自悲[19]。
佇立兮忉怛,心結兮折摧[20]。
“注釋”
[1]令尹:楚國特有的官名,類似於中原諸國的相。謷謷:叫囂的聲音,王逸《楚辭章句》:“謷謷,不聽話言而妄語也。”群司:眾多官員。(nóu):議論紛紛之貌。
[2]淈淈:混濁混亂之貌。同流:合流,王逸《楚辭章句》:“君臣俱愚,意無別也。”
[3]菽藟:小草,比喻群小。蔓衍:廣泛地延伸。芳(xiāo):芳草,比喻賢士。挫枯:枯萎。
[4]朱紫:紅色與紫色混雜,在古代,紅色是正色,而紫色則是邪色,《論語·陽貨》:“惡紫之奪朱也。”曾莫兮別諸:王逸《楚辭章句》:“世無別知之者。”
[5]岩穴:山洞。窈悠:悠長。
[6]嗟:傷、歎。懷:楚懷王。眩惑:被炫目的東西迷惑。昭:明、彰顯。
[7]玉鬥:北鬥星。鈕樞:按照湯炳正等《楚辭今注》的觀點,這可能指北鬥七星的第一顆星,天樞,比喻喪失政權。
[8]用:因此、導致。憂:憂愁。
[9]集慕:洪興祖《楚辭補注》作“進惡”。九旬:洪興祖《楚辭補注》:“九旬,一作仇荀。”可從。按湯炳正等《楚辭今注》,仇為仇牧,曾把劍嗬斥弑君的宋萬,自己也被殺,遂成就義士之名;而荀為荀息,晉獻公死後發生內亂,他效忠驪姬之子公子卓,被效忠於太子申生的裏克所殺,二人都是忠誠死難的義士。退顧:即回頭看,回顧。彭:彭鹹,注見《離騷》。務:務光,事跡見《哀時命》。
[10]擬:效仿。斯:這些。二蹤:二人的蹤跡,指上一句提到的忠良之人的蹤跡。
[11]謠吟:彷徨。壄:同“野”。璿璣:北鬥七星的第二、三顆星的名字。
[12]大火:星宿之名,即熒惑星、火星,火星呈紅色,熒熒像火,亮度常有變化,而且在天空中運動,有時從西向東,有時又從東向西,情況複雜,令人迷惑,所以稱之為熒惑星。西睨:大火星向西傾斜。攝提:星宿名,見《離騷》注。運低:攝提星下行。
[13]硠礚(lánɡkē):雷霆霹靂的聲音。雹霰:冰雹和霰雪。霏霏:紛紛揚揚之貌。
[14]光:閃電。晃:照耀。愴淒:涼風吹來,令人感到淒涼。
[15]噰噰(yōnɡ):相和的鳴叫聲。徾徾(méi):相互跟隨之貌。原作“嶽嶽”,非是,據洪興祖《楚辭補注》改。
[16]介特:一介,孤獨之貌。罔依:無依無靠。
[17]螻蛄、蟊蠽(máo jié):皆昆蟲。
[18](cì):一種毛毛蟲,據說有毒。緣:沿著。蠋(zhú):一種昆蟲,生在葵中。
[19]蟲豸:昆蟲。夾餘:我與昆蟲為伍。
[20]佇立:久久地站立。忉怛:悲傷。結(ɡǔ):內心憂鬱猶如心結。
“段意”
誠如本篇的題目《怨上》,賦文就是以直接埋怨楚懷王的口吻來寫的。
這一段主要還是以隱喻來寫國家奸佞當道,而國君忠奸不分,黑白莫辨。自己一身潔白卻橫遭誣蔑。這樣的情緒,當然還是以屈原為典型,而作者自身在現實社會中的所見所聞所感,在此篇亦當是有所反映的。
三、疾世
周徘徊兮漢渚,求水神兮靈女[1]。
嗟此國兮無良,媒女詘兮[2]。
雀列兮嘩,鴝鵒鳴兮聒餘[3]。
抱昭華兮寶璋,欲炫鬻兮莫取[4]。
言逝邁兮北徂,叫我友兮配耦[5]。
日陰曀兮未光,闃睄窕兮靡睹[6]。
紛載驅兮高馳,將谘詢兮皇羲[7]。
遵河皋兮周流,路變易兮時乖[8]。
濿滄海兮東遊,沐盥浴兮天池[9]。
訪太昊兮道要,雲靡貴兮仁義[10]。
誌欣樂兮反征,就周文兮邠岐[11]。
秉玉英兮結誓,日欲暮兮心悲[12]。
惟天祿兮不再,背我信兮自違[13]。
逾隴堆兮渡漠,過桂車兮合黎[14]。
赴昆山兮,從盧遨兮棲遲[15]。
吮玉液兮止渴,齧芝華兮療饑[16]。
居嵺廓兮尠疇,遠梁昌兮幾迷[17]。
望江漢兮濩渃,心緊倇兮傷懷[18]。
時昢昢兮旦旦,塵莫莫兮未晞[19]。
憂不暇兮寢食,吒增歎兮如雷[20]。
“注釋”
[1]周:周遍。漢:漢江、漢水。渚:水涯、水濱。靈女:神女,此處用典“漢有遊女,不可求思”,出自《詩經·周南·漢廣》。
[2]嗟:嗟歎。無良:沒有賢良。詘:指說話結結巴巴。(lián lóu):說話亂七八糟之貌,王逸《楚辭章句》:“不正貌。”
[3]雀:鵪鶉之類的小鳥。列:陳列,指各居其位。嘩:喧嘩、躁亂。鴝鵒:亦指小鳥。聒:聒噪,這兩句指小鳥反而在高位上嘰嘰喳喳,比喻庸才得到重用。
[4]昭華:光彩奪目的寶玉。寶璋:亦指寶玉。炫鬻:公開地叫賣。莫取:沒有人賞識購買。王逸《楚辭章句》:“言己竭忠信以事君而不見用,猶抱此昭華寶璋睩賣之。”
[5]言:句首發語詞。北徂:向北出行。叫:呼喊。配耦:朋友、知音。
[6]陰曀:指日光陰暗。闃:王逸《楚辭章句》:“窺也。”一說意為靜。睄窕:蕭條寂寞之意。靡睹:看不見。
[7]谘詢:詢問。皇羲:伏羲。
[8]遵:沿著。河皋:黃河的岸邊。變易:改變。時乖:時候亦不同了。
[9]濿:渡過。沐:洗頭發。盥:洗手。浴:洗澡。天池:此處指鹹池,即太陽洗澡的地方。
[10]太昊:亦指伏羲,王逸《楚辭章句》:“太昊,東方青帝也。”道要:天道之要務。雲:即曰,回答。靡貴兮仁義:沒有什麼比仁義更寶貴。
[11]誌:誌意。欣樂:欣喜快樂。反征:返回。周文:周文王。邠岐:即豳岐,豳乃是周發源之故地,而岐乃是周文王初封之地。
[12]秉:拿著。玉英:玉器。結誓:盟誓。
[13]惟:思。天祿:天賜福祿。自違:自己違背自己。王逸《楚辭章句》:“若背忠信以趨時俗,則違本心,故不忍為。”
[14]逾:過。隴堆:隴山。漠:大漠。過:經過。桂車:以桂裝飾成之車。合黎:亦為山名,出自《尚書·禹貢》“導弱水至於合黎”。
[15]昆山:昆侖山。(zhí lù):把駿馬絆住。盧:洪興祖《楚辭補注》作“邛”,指一種善於行走的野獸。王逸《楚辭章句》亦雲:“邛,獸名。”黃靈庚《楚辭異文辯證》謂當作“盧遨”,意謂從盧敖遊。據《淮南子·道應》高誘注:“盧敖,燕人,秦始皇召以為博士,使求神仙,亡而不反也。”棲遲:停息。
[16]吮:飲。玉液:瓊漿,王逸《楚辭章句》:“玉液,瓊之精氣。”齧:吃。芝華:靈芝之花。療饑:填飽肚子。
[17]居:居住。嵺廓:空闊。尠(xiǎn):少。疇:匹,伴侶。梁昌:即狼狽,王逸《楚辭章句》:“梁昌,陷據失所也。”
[18]濩渃(hù rè):形容江漢水大之貌。緊:糾纏、縈繞之意。
[19]昢昢(pò):王逸《楚辭章句》:“日月始出,光明未盛為昢。”這裏指太陽剛剛出來,天空尚未光明之貌。旦旦:洪興祖《楚辭補注》:“一雲且旦。”應當是“且旦”。莫莫:塵土飛揚之貌。未晞:未消。
[20]不暇兮寢食:猶言廢寢忘食。吒(zhà):憤怒的聲音。
“段意”
題目是《疾世》,那麼就是表現對現實的不滿與怨恨。
但辭的正文並沒有一上來就直言這種怨恨,而是寫自己的“求女”:“周徘徊兮漢渚,求水神兮靈女”。但不幸的是,他求女不得,隻得“北徂”、“東遊”,四處尋覓。在這裏,辭人寫了一句極為關鍵的話:“訪太昊兮道要,雲靡貴兮仁義”。這是東遊的時候得到的啟示,而東方此是指山東,乃儒家思想發源之地。因此,辭人把對現實不滿的萬千情緒,根本上都歸結為一點:喪失仁義。
正是因為仁義不行,世道才如此險惡。所以辭人才會陷入寢食不安的憂慮心境之中。
四、憫上
哀世兮睩睩,兮嗌喔[1]。
眾多兮阿媚,骫靡兮成俗[2]。
貪枉兮黨比,貞良兮獨。
鵠竄兮枳棘,鵜集兮帷幄[3]。
蘮蕠兮青蔥,本兮萎落[4]。
斯兮偽惑,心為兮隔錯[5]。
逡巡兮圃藪,率彼兮畛陌[6]。
川穀兮淵淵,山峊兮峉峉[7]。
叢林兮崟崟,林榛兮嶽嶽[8]。
霜雪兮凗凒,冰凍兮洛澤[9]。
東西兮南北,罔所兮歸薄[10]。
庇蔭兮枯樹,匍匐兮岩石[11]。
蜷局兮寒局數,獨處兮誌不申[12]。
年齒盡兮命迫促,魁累擠摧兮常困辱[13]。
含憂強老兮愁無樂,須發苧悴兮鬢白[14]。
思靈澤兮一膏沐,懷蘭英兮把瓊若[15]。
待天明兮立躑躅,雲蒙蒙兮電倏爍[16]。
孤雌驚兮鳴呴呴,思怫鬱兮肝切剝[17],
忿悁悒兮孰訴告[18]。
“注釋”
[1]睩睩(lù):看之貌。能言善辯之貌。嗌喔(ài wō):勉強笑起來之貌。
[2]阿媚:阿諛奉承之輩。骫(wěi)靡:沒有骨氣的人。
[3]鵠:鴻鵠。竄:流放。枳棘:荊棘,有刺的灌木叢。鵜:鵜鶘,一種水鳥。帷幄:帷帳。
[4]蘮蕠(jì rú):一種草。青蔥:青蔥的顏色。(ɡǎo)本:香草之名。
[5]:睹。偽惑:差錯。隔錯:阻隔不通。
[6]逡巡:四處徘徊之貌。圃藪:苑囿藪澤。率:遵循。畛陌:田間的小路。
[7]淵淵:形容山穀幽深之貌。山峊:土山。峉峉(è):山之高大之貌。
[8]崟崟(yín):繁茂之貌。林榛:各種樹木。嶽嶽:挺立之貌。
[9]凗凒(cuī ái):積聚之貌。洛澤:結冰,王逸《楚辭章句》:“寒而水澤竭成冰。”
[10]罔所:無處,沒有地方。歸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