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情景恍如隔世,他過世將近六個年頭了。我想起那間位於達孟斯街上、門上貼著紅色十字的辦公室,消防隊員播放船艙內的錄影帶,熒幕上出現了幾具俯趴的半裸人體。《世道報》的頭版標題寫的是“死亡的通道”,錄影帶的影像刻印在我的眼底,我看到人的皮膚。閃爍的燈光往前移動,皮膚黯淡無光,晃動的陰影落在人體的手肘、臀部、肩胛骨和頸子之間。死寂中沒看到任何動靜,隻有似乎喚醒了逝者的燈光。攝影機繼續前進了一會兒才停頓下來,接著就是一片漆黑——這裏是火焰吞噬一切的終點。隨後,鏡頭來到船艙,床鋪上躺了隻孤零零的絨毛企鵝,浴室的門半開,門後陰暗的光線讓人看不清裏頭的陳設。我鼻頭抵住玻璃門,雙腳冰涼地站在這裏,然而我心裏想的是當時在辦公室的那股寒意如何爬上我的雙腿,以及胃裏那種無法抑製的灼熱感。但是當時我仍然保持沉著,坐在我身邊的女人說:“看在老天爺的分上,倒帶好嗎,我要再看那隻企鵝一眼。”我想到的是巴格達的防空洞,事情已經過了一年,我記不得確切的地點,隻知道一九九一年的轟炸行動經過電子儀器精準策劃,宛如一場線上遊戲。

“倒轉。”她一再重複要求,消防隊員照她的話倒轉,該死,她整個人簡直成了一尊石雕。

我真的不舒服。涼意從雙腳爬上腰臀,我開始發抖,牙齒咯咯打顫。我的前額貼著玻璃震動,就像坐在柴油引擎公車裏,把頭靠在窗邊往外看一樣。我想吐,可是地點不對。有路人從我身後的人行道上經過,今天不可能是禮拜天,因為從他們說話的聲音來判斷,這些人還年輕,應該是附近商校的學生。他們在經過我身後時全都噤聲不語,我不打算回頭看他們緊盯著我不放的目光。我低頭看自己的鞋子,這雙鞋已經磨損,我的襯衫沒塞進長褲裏,外麵披著夾克,拉鏈沒拉,我還看見腰帶鬆鬆地掛在半開的褲襠上。昨天不是這樣的。褲襠怎麼打開的?也許我遭人強暴了。說不定,當我穿越過畢斯列體育場的時候,有人把我拖進畢斯列浴場的更衣室,趁我神智不清的時候粗暴地雞奸我。我閉上眼睛,試圖集中精神思考,想要找出和身上傷痕相關的蛛絲馬跡。我的肌肉仍然酸痛,但我隻知道自己渾身疲憊,這種感覺實在很難形容。我得去看醫生。我可能會有陽性反應。這個城市裏有些人可以不眨眼地在我的血液裏栽入種子,在我身上留下某種潛藏的病毒,接著在幾年之後,就在我最沒有防備的一刻、在我和今日截然不同的生命當中、在一個我臉上充滿陽光的日子裏,像顆定時炸彈般迸裂炸開。

我深吸了一口氣,身側該死的疼痛讓我幾乎跳了起來。是我的肺,我忘了這回事。我低聲咕噥。有人停在我的背後,說了些我不想聽的話。我直挺挺地站著等待,隨後我哼了一聲,這人便離開了。我抬起右手摸頭發,想知道頭上是不是濕了。我的頭發很幹,硬得和踏腳墊沒兩樣,而且還肮髒透頂。如果能洗個澡一定會很舒服,除了淋浴之外,我還想來個蒸汽浴。這陣子我很喜歡蒸汽浴,以前可不是這樣。我一向害怕從巴士站到托卡達浴場,然後爬上石階的那段路,在熱水還沒打開之前,更衣室和浴室裏一片冰冷,但是當熱水流過頭發,沿著頸子經過肩膀來到胃部的感覺真好,讓我隻想一直站在原地。沒事的,在那一刻,一切都很美好。

“張開眼睛,跟我來。”他對我說,一邊拉開通往蒸汽室的門。我就這麼跟在他的身後,因為沒有人說我可以拒絕。我走了進去,裏麵一座威力十足的熾熱設備幾乎抽光了我喉頭的每一口氣,而且速度快到我完全來不及喘息,我立刻感覺缺氧,掙紮著想要吸氣。

“排出體內的穢氣很重要,”他說:“能讓你從裏到外徹底洗滌潔淨。”但是我的汗水流不出來。我又幹又癟,站在蒸汽當中看著板凳上光裸的男人,這些人用手撐住腦袋,汗水淋漓地喘著氣,大肚腩壓著大腿和鼠蹊,沒有人說得出話,因為蒸汽室裏偌大的設備吞噬了所有的空氣然後往四麵牆吹,沒有留下多餘的空間。我沒辦法吞咽。當年我才八歲,隻覺得皮膚濕熱難當,我不了解洗滌的重要性,也不曉得自己包藏著想法和靈魂的身體並不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