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進入四月。毫無疑問地,春天已經來了。我重讀了一些書,列出當中我最喜歡的二十本書,經過了幾次的調整,才將清單縮減到十本。《瘦子莫慕德》就在其中。我一直在追尋,但是我不知道自己要什麼。
哥哥在醫院地下室的精神科病房住了短短幾天之後,便出院回家,他把這地方稱之為“地下碉堡”。我沒有去探望他,沒這必要,反正他也不願意接受醫護人員提供的協助,所以他沒有久留,而且一回家便開始處理離婚的事。我和蘭蒂通過電話,是她打過來的。
“他冷漠得不得了,”她說,“什麼都不在乎。你能不能找他談談?”
我能說什麼呢?她一向好鬥,而這回對手沒有抵抗,讓她既困惑又憤怒。但這不是我的問題。
“快點結束,早早解脫吧。”我說。
“事情不應該這麼簡單。”她說。
“啊,偏偏就該是這樣。”我說,“這就叫做瞬息萬變。”
她在星期六帶著大衛和家當搬了出去,菲茲恩那棟空蕩蕩的大房子裏隻剩下哥哥一個人。他為了向她買下屋子的所有權,不但花光了所有的積蓄甚至還負債,必須拿房子當做抵押。
我在四月七日那天一大早打電話給他。這天,他請了病假沒去上班。
“喂。”他說。
“嗨,”我說,“是我,你弟弟。你如果好好想一下,可能還能記得我是誰。今天稱得上某種紀念日,對吧。要不要去喝杯啤酒?”
“你請客嗎?”
“那當然。”
“那好,”他說,“你可以過來接我嗎?她把車開走了。”
“如果我的車還發得動,當然沒問題。”
車子當然順利發動,這輛車從來沒讓我失望過。隻要是日本車,而且廠牌由M開頭,由A結尾,我都樂於接受。我到汽車廢料回收場換過了新的保險杠,漂亮極了,甚至連烤漆的顏色都和原來一樣。
我開車下山駛向利勒斯妥姆,過橋跨越尼特瓦河,先穿過幾條街道,再經過火車站。積雪已經完全融化了,一路上看不見雪地。路旁的水溝邊有一叢叢的款冬,四月的麗日明亮耀眼,穿著橘色長褲和白T恤的工人正在鋪設連接奧斯陸加德穆恩機場的新軌道,他們身上的工作服還很幹淨。這些人借助大型機具架設軌道,用戴著手套的手互相打訊號,我從大老遠就看得到黃色的手套。我發現自己正在哼唱《西城故事》的主題曲,我不太喜歡作者伯恩斯坦最初的版本,反而比較喜歡美國創作歌手湯姆·威茲戒煙前收錄在《藍色情人節》專輯中的版本。對我而言,威茲的詮釋和原版相去不遠,但恐怕支持我這個觀點的人不多。“我們都有所屬之處。”我扯開破鑼嗓大聲唱,接著就開始咳嗽。我才是該戒煙的人。這會讓父親很高興的。但其實我也說不準。如果我戒煙,他那座如同殿堂似的身軀——而不是漆成白色的墳墓——就不會那麼顯眼。他的生命殿堂染上了癌症,然而任何人都可能遇上,這是在出生時湊巧安裝在身上的基因定時炸彈,滴滴答答地計時,然後在某一天“砰”一聲炸開來。但如果事情發生在我身上,那絕對不會叫做“湊巧”。這是我們父子之間的差異,而且相當懸殊。
然而,我現在覺得好多了,比過去長久以來的感覺要好。真的。
利勒斯妥姆舊火車站旁的新火車站建築正在施工,看起來很不錯。我喜歡用玻璃和鋼材作為材料的火車站、機場、壯觀的大橋和混凝土建築,前提是這些設計必須要前衛大膽。我會刻意繞路,開車去看蓋在山上或峽穀中的發電廠,我也喜歡看橫越大片景觀的高壓電線,這可能是因為我在某個階段讀了太多蘇聯時期小說的關係。我要的是光線普照大地,要每盞燈都亮,每個人的心都有光。
我繞過亞拉森足球場,沿著外環車道離開利勒斯妥姆。亞拉森是本地足球隊的主場,但是我一直不喜歡利勒斯妥姆足球俱樂部鮮黃色的製服,因此從來沒進過亞拉森球場,過去我隻聽過渥勒雷釀隊一再挫敗失球時,觀眾歡聲雷動的鼓噪。我踩下油門,以時速大約九十公裏的速度朝菲茲恩開過去,穿過河流彙集的大平原。每年春末,山上的積雪融化,雪水會沿著山穀湧向這片平原,河水經常都會漫過河岸。有時候,牲口站在高速公路旁邊的牧草地上,河水淹到它們的蹄邊,看起來很像電影中湄公河邊的水牛,我仍然記得片中那些頭戴鬥笠的女人,她們把手榴彈綁在腳踏車的手把上或放在置物籃裏,積水雖然已經淹過輪子的車轂,但她們仍然頂著大雨,騎著腳踏車從叢林往外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