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爺,她們真美。”我的朋友奧登這麼說。當時我們一起坐在學校擁擠的大廳裏。黑白電影閃爍的光影照在我們臉上,也照亮了我們別在領口上的越共徽章。那年我們十八歲,坐在一片黑暗當中,大夥兒紛紛抬手去碰觸那閃閃發亮的徽章。

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而我已經有十五年沒見到奧登了。我猜,他應該混得不錯。就某種程度而言,我們還算是處得來的朋友。

穿過平原,馬路沿著陡峭山丘的棱線往上急升,到頂之後突然陡降,通向另一側架在葛洛瑪河上的大橋。在我遠方右側有一排曆史久遠的原木集散區,陽光灑落在劃分成一塊塊的河麵上,伐木工人的紅色小屋漂浮在水麵。一直到我二十多歲的時候,來到這個地方還可以聽到工人的吆喝聲、歌聲和桀驁不馴的笑聲。那原木互相撞擊的沉沉聲響,曾經是許多人的夢想:滑溜光裸的原木和冰冷湍急的河水之間隻有短短幾寸的距離,許多人冒著生命危險,踩在樹幹上保持平衡,全都是為了林業大亨的利潤。如今這些設施全都上過新漆,看起來很漂亮,而且寧靜得像座博物館。這裏一個人也沒有,水量充沛的河流看似一片翠綠,毫不停留地經過橋下,直通大湖。這條澎湃的河流展現出自己的特色。

過了橋,我爬上另一座小丘,經過了水力發電站然後向右轉,再經過當地市政廳和學校。哥哥家在前麵。這棟屋子的前麵有一片樹林,擁有麵河的景觀。房子是帶點深藍的紅色,是他自己設計的。這是他的夢想,離開別墅和公寓住宅,搬到一棟自己設計的屋子裏,但他現在卻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我把車停在空蕩蕩的車道上,熄掉引擎,坐在車子裏等。有些人聽到車聲,會留在家裏麵等人來按鈴,有些人則會走到門口歡迎訪客。哥哥一直是後者。然而他家門口現在卻沒有人。也許他去買東西,從這裏走過去不太遠。我等了幾分鍾,突然開始著急,於是一把推開車門,跑過了門口的碎石路。門沒鎖,我直接衝進走廊,這地方和美國電視肥皂劇裏的走廊場景幾乎一樣大。我跑到房子下層的房間裏,這裏有兩扇麵對河水的觀景大窗。原來當作視聽室的房間現在堆滿了紙箱,牆壁全都光禿禿的,房間變得好大,裏麵有一套小型音響,一扇窗戶前擺了個畫架。哥哥站在畫架前麵,手裏拿著畫筆,鬈發上戴了副耳機。他沒發現我進來,於是我站在他身後看,發現他畫的是從前我們丹麥小屋那處海岸外的小島和島上的燈塔。他一定是留了張照片在手邊。其實,我也一樣。他畫的是童年時代的景象。他的童年,也是我的童年。

他瘦了。他原來像頭熊,而我比較像狐狸,但他現在的模樣很接近麋鹿。我凝視著這個在我們對生命仍然有所期許時、在一切還未成定局之前,曾經和我在賀爾港碰麵的哥哥。這一刻,可能是這幾年之間我們最親近的時候。我多麼希望是這樣。但是我不確定。突然,這個消瘦的背影讓我開始緊張,他緩緩轉身,看到我站在他後麵,一點也不覺得驚訝。他一定知道我來了,隻是繼續手上的工作,然而這沒能讓我安心。他的臉同樣顯得憔悴,但嘴角揚起了微笑,眼眸散發出嶄新的光彩。他知道一些我還不曉得的事。他摘下耳機,我聽到他放的是美國鄉村搖滾歌手史帝夫·厄爾的音樂:“我曾經到訪地獄,如今重回人世,覺得神清氣爽。”

“你覺得怎麼樣?”他指著畫架問。我注視他的畫作。很好。非常好。這幅畫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樣,光度微弱,意境漂浮,完全地封閉。

“你一直是個好畫家。”我說。

“我有好長一段時間什麼事都沒做。我畫了好幾天。你認得這個地方嗎?”

我點點頭。“喔,認得。”我說。

“這幅畫給你什麼感覺?”他問。他的表情過於冷靜,眼睛下掛著黑眼圈。我不確定我是否喜歡他變成這個樣子。他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問我,而且這麼突然?

“我覺得,一切都已經成了過去。”我說。

“我不這麼想。”

“算你幸運。”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