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對他暢所欲言,仗著我是他的小弟,有什麼話都能放膽說,但是我從來沒這麼尖酸刻薄。他的某個表情惹惱了我,因為他的表現沉著,而且有了新麵貌,仿佛得到了啟發。十五分鍾之前,我還自我感覺相當良好,但現在我的心髒幾乎跳到了嘴邊。才這麼短短的幾分鍾,情況就已經逆轉。我覺得芒刺在背,但是他仍然帶著相同的冷靜笑容看著我,隨手將畫筆插到罐子裏,拿布擦了擦手。在他背後的窗外,我看到河上有艘船。原本逆流的船隻幾乎無法前進,最後終於放棄,拉開大大的弧度轉向對岸,接著速度立刻加快,在轉眼間消失無蹤。
“嗯,的確是這樣。”他邊說話邊看向我來。
“我們可以走了嗎?”我問。
“我先上樓去衝個澡換衣服,清理一下。”
“當然。”我說。
“今天是四月七日,亞爾維。別鬧了。”他沒有抬高聲調。
我深吸了一口氣。“好。”我說。
我們看了一眼他的畫作,然後爬上樓梯到屋子的地麵層去。他先走,我殿後,他的腳步沒有以往來得沉重,他繼續爬到二樓,我則是走進了廚房,坐在特別設計的桌子前麵。廚房幾乎沒有變。穩當又簡單,顏色不複雜,大量采用了拋光金屬材料,很像船上的廚房或社區公用的大廚房,隻是造價更高昂。廚房的地板是罕見的寬幅木板拚接,材料直接從位於賀蘭的鋸木場運過來。蘭蒂曾經說過,廚房連門把都很男性化。這地方其實並不符合她的風格,但是他事前已經全規劃好了。現在她終於可以隨心所欲,我敢說,她一定會有這種感覺。我卷了根煙,站起來找煙灰缸。這實在不容易,他們兩個人都不抽煙,每當我過來拜訪的時候,他們也不喜歡我抽。但是話說回來,自從他們搬到這裏之後,我們就不那麼常見麵了。我從壁櫥裏拿出一個小碟子放在桌上,邊抽煙邊看著河景。河上現在沒有船,隻有映在綠波上的陽光和位在另一側的原木集散區。
他衝了澡,換好衣服下樓來。他的衣服掛在身上稍嫌鬆垮,皮帶剩下的洞孔數量是二十年來的最高紀錄。他將濕發往後梳,把消瘦的臉頰襯托得更明顯。他看起來年輕了好幾歲,不過也可能隻是變了。我實在很難判斷。他停下腳步,看著我的香煙,說:“你還沒戒?”
“香煙可能沒有阿米替林,”我說,“還是說,你有別的看法?”說完話,我立刻後悔,因為他的臉色霎時一片空白,冷靜的表情不見了,他往前踏一步,接著又後退一步。他張開嘴巴想說話,但是什麼也沒說出來。我垂下雙眼看著夾在指間的香煙,然後在小碟子上撚熄了沒抽幾口的煙,雙眼仍然盯著地板看,再慢慢從椅子上站起來。接著,我將目光往上移,兩兄弟就這麼站著互相對望。他的身子顯得沉重了些,駝著背,兩道眉毛往下撇,仿佛他必須獨自一人承擔世間所有的殘酷,必須用雙肩扛下一切,因為他是世上唯一經曆過苦痛的人。突然間,我不再懊惱。我方才那句話說得好,我心想,該死了,真是說得好,而且他可以從我的眼神中清楚讀到我這個念頭,因為他不但握緊了雙拳,蒼白的臉也開始泛紅,接著他迅速地靠上前來,毫不遲疑地舉拳揮向我的胸口,力道之大,讓我整個人往後退了一步。
“你這個笨蛋,”他說,“渾球,自私的蠢才!”他開口咒罵,揮動拳頭的力道越來越大,我的後背已經抵到了桌邊,無路可退,不得不立刻做出決定。我打了回去。一拳打中他的下巴。也許我的出拳沒他那麼重,但也足夠了。這種感覺真好。他的身子往後彈,我對著他揮出第二拳,這拳打在他的肚子上。我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但是他絕對沒料到這一招。他抱著下巴彎下腰,我從桌邊抽身,閃到了廚房中間,仍然舉著雙拳護住胸口備戰,這個姿勢和父親掛在家裏收音機上頭的那張照片相同;當時世界還年輕,父親更是在盛年,他不可思議的裸胸裸腹上係著閃閃發光的拳擊腰帶,雙腳矯捷地跳動,鬈發隨著左擺右晃,出拳的左手好比一隻大槌。我曾經在閣樓的盒子裏找到一疊捆起來的卡片,每張卡片上都有不同的拳擊姿勢,上麵用箭頭指出雙腳和雙手的角度,就像初學者的舞蹈課程,真的,有狐步、華爾茲、恰恰,隻是這疊小卡片上用小字標注的說明是左直拳、左鉤拳、右鉤拳、上鉤拳等等。卡片至少有十張,我現在可以清楚地看到卡片出現在眼前,幾年前,我曾經試過一兩次,關起門來想要自己一拳一拳地分階段練習,當時還覺得自己像個白癡。也許,我現在的舉動就是這樣,但是我不再覺得自己愚蠢。哥哥站直身子,流露出困惑的眼神,我踩著腳步在他身邊打轉。在肚子挨我一拳之後,他開始咳嗽,想要直視我,好扭轉形勢,但是我不停地跳動,還對空揮了幾拳。
“自私。我自私嗎?那你呢?你想擺脫一切,丟下我一個人。你有沒有想過大衛該怎麼辦?你他媽的混蛋。”我大聲咆哮。他低吼一聲朝我衝過來,這時候,任何我所知道的右鉤拳或左直拳都派不上用場,因為他直接衝撞我的前胸,我們兩個人一起滾倒在他家高雅的地板上。我繼續出拳攻擊,但是他伸出雙臂扣住我的前胸,讓我沒辦法呼吸。我的肋骨邊疼痛,幾乎忍不住要放聲哀號。我用盡全力扭動身子,拖著他一起滾到桌腳,接著連桌帶人一路滾,直到撞到椅子才停了下來,這時桌子開始發出嘎吱聲響,桌腳跟著斷裂,整張桌子就這麼敲在我們頭上。至此,哥哥才終於放手,空氣咻一聲湧進了我的肺部。他轉身坐穩,抓著桌麵邊緣對我叫囂:“他媽的,你知道這張桌子花了我多少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