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情練達即文章——為錢國丹小說集《河邊的呼喚》序(2 / 2)

而《人在天涯》寫得尤其感人,我讀罷這篇小說後呆坐無語,真的被打動了。它寫婦女兒童,它寫底層勞動人民,它寫母性胸懷的博大和母愛的光輝。這篇小說的主要人物是一對農民工夫婦,男人叫陶三河,女人叫宋紫英。當陶三河被臨時調到外地去搞水泵檢修時,故事主要圍繞著宋紫英來寫。人物帶著自己的曆史和情感經曆闖到我們的麵前,從愛的初吻到身為人妻,從用自己的乳汁接濟別人的嬰兒到為付自己孩子的醫療費而偷偷賣血,這個女人在人格上是獨立的。錢國丹似乎要在有限的篇幅裏寫盡這個女人的一生,道出了她作為母親的全部幸福與辛酸。這些處於主流話語之外的“邊緣人”,其生活的豐富性和人性的複雜性被形象地披露出來,其人物形象躍然紙上。

錢國丹的小說,總是書寫一代人的命運史和心靈史。作品將各色人等的生活軌跡,深深鏤鐫於時代的花崗岩底座上。其中昭示出的隱喻有如符讖,讓讀懂它的人唏噓感慨又悚然驚心。

曾幾何時,“底層寫作”在初始階段還隻停留在故事層麵,作家對這個群體的關注也僅僅出於道義上的同情,其人物形象也趨於扁平。可幾年下來,底層寫作的主題在深化,“底層寫作”開始出現一批鮮活生動的人物形象了。作家們開始注重揭示和表現人物的內心世界和理想情懷,寫他們對待婚姻愛情的態度,寫他們更為廣泛的社會聯係。作家們對底層民眾的看法也趨於理性,譬如《人在天涯》中的底層民眾形象就比較複雜,既有宋紫英這樣的偉大母親,也有王大掌這樣的熱心男人,還有流氓無產者苟老大。這是“底層寫作”在創作實踐中的可喜變化,錢國丹的小說無疑體現著這種變化,這樣的努力就使得“底層寫作”變得日益豐富多彩。

我一向認為寫作這種職業比較適合女性,因為女性的直覺好於男性,女性筆下的世界更加細膩敏感。如果說男性作家的深刻在於思想的高度,那麼女性作家的深刻則在於情感的深度。男性作家的思想理性是懸崖上盛開的花朵,誘惑男人們不辭勞苦地攀登,同時還要在摘取智慧之花後完成向感性地麵的凱旋,把思想理性付諸鮮活可感的藝術形象。讓形象大於思想和理性,這對男性作家來說更難一些。而女性作家卻省略了這個過程,她永遠達不到男性作家的理性高度,因為她並不需要那樣的高度。女性內心世界的豐饒遠遠超過男性的想象,這是女性作家的寫作優勢。魯迅把女性的豐富複雜歸結為三性:妻性、母性、女兒性。妻性是男權社會對女性的文化規定,是一種社會角色,並非女人的本性,隻有女兒性和母性才是女人的天性。縱觀這30年來的女性寫作,寫女兒性的作家如過江之鯽,而寫母性的作家卻寥若星辰;關注張愛玲的很多,關注托尼·莫裏森的卻很少。正因為美國黑人女作家托尼·莫裏森,以她沉深博大的母愛情懷批判種族歧視製度,才當之無愧地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其情感批判的鋒芒和力量絲毫不亞於男性的思想理性批判。這對中國女性作家來說應該具有啟發意義,停留在女兒性的寫作層麵,影響著女性寫作向縱深方麵發展。說得再直白些,女兒性的核心是撒嬌,母性的核心是承擔。錢國丹的作品之所以有分量,就在於她的寫作明顯站到了母性的敘述立場,這是一種深刻。

錢國丹的這本集子,記錄著她多年來在文學創作道路上艱辛跋涉的步履,這本書也是她精心孕育撫養的“孩子”,可喜可賀。當然,一部文學作品出版後,她就不再屬於作家本人而屬於公眾了,如何品評隻能交給讀者交給後人。作品就像一個人一樣,有著屬於她自己的命運。也許再過幾十年甚至上百年,有那麼一個學者在浩如煙海的典藏中發現了這本書,並重新為她做了闡釋,我想有這個可能,一切皆有可能——這就是文學作品的意義:她不僅記載著風俗,也記載著心靈。

是為序。

2012年5月25日於北京

馮敏,著名文藝批評家。曾任《小說選刊》副主編,現為《小說選刊》顧問,中國作家協會小說委員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