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河邊的呼喚(2)(3 / 3)

驟雨初歇,太陽斜進鄭青禾老師的窗口,她一個激靈就醒了。趕忙起身忙去做早飯。她還是保持著老習慣,一把米,一把番薯絲,熬成黏黏的粥,她和逗逗都愛吃;小菜呢,一碟自醃的鹹菜,一碟鹹魚幹,隻給逗逗加一個煮雞蛋。丈夫和遙遙在家時也這樣,全家人都明白,逗逗要加強營養。逗逗身體素質提高了,發病率就少了。米剛下鍋時,青禾就喊,逗逗,昨晚的作業落下了,趕快起來補上。逗逗揉著眼睛乖乖地起來,搬了桌椅,到外頭的廊簷下寫去。老屋有老屋的好處,廊簷下空氣好,還省電。等到飯菜齊了,鄭青禾叫逗逗吃飯,卻見書包和作業本都撒在桌上,逗逗不見了。

鄭青禾屋前屋後的找了個遍,沒有。她又跑到奠耳河邊,也沒有。她急了,邊找邊喊:逗逗——逗逗——

何久久聞聲也趕來了,她的著急不亞於鄭青禾。她們倆在蠶豆田地,一壟壟一畦畦地尋找,一遍遍地呼喚。兩人的衣服都被露水打得濕漉漉的,可連逗逗的影子也沒見著。

鄭青禾和何久久都傻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直喘粗氣。長到那麼大,逗逗像個香囊,不是掛在媽媽的腰上,就是吊在何阿姨的臂彎裏,從來不曾離開過她們的視線。今天她到底去哪裏了呢?

也許是到同學家去玩了吧?何久久說。但立即被鄭老師否定掉了,因為作業沒完成,逗逗是不會去同學家的;而且,也沒有大清早連飯都沒吃就跑出去玩的道理。

第一節課鈴響了,鄭青禾跑到二樓的六年級教室裏看看,也沒有。在樓道上她遇見了數學老師張顯然,鄭青禾問,張老師你見了我們逗逗嗎?張顯然嬉皮笑臉地說,女兒翅膀硬了,和誰比翼雙飛了?你可得趕快籌備做外婆嗬!張老師總是怪腔怪調的,青禾不和他計較。她跑到操場上,可操場上空蕩蕩的,本來參加體育活動的孩子們也都到教室裏去了。

鄭青禾慌了,把昨晚至今早的事情細細地過了一遍。她的心咯噔了一下:昨夜她和鸝歌說話時,逗逗可能在裝睡,那麼,她完全有可能偷聽到什麼了,這個敏感的孩子,會不會想不開呢?

她急忙給堂姐掛電話。她隻有鸝歌的手機號,她撥了這個號碼,卻聽到一聲“對不起,你呼叫的用戶聯係不上。”鄭青禾想,莫名其妙。鄭鸝歌總是一副日理萬機的模樣,她居然“聯係不上”,她怎麼可以“聯係不上”?青禾想,逗逗有可能跑到鄭鸝歌家裏,打聽自己的身世去了。於是請了假,騎上自行車奔堂姐家去了。

雨後的天空格外明淨,太陽也紅得異常,她心急火燎地騎得飛快,一會兒就弄了一頭汗水。

鸝歌住在柳鎮的千禧名苑。千禧名苑是全市最豪華的別墅區,小區的地皮本是個原始生態公園,古木葳蕤,荷池蕩漾。北麵是終年蔥綠的翠屏山,清澈見底的碧螺溪蜿蜒著繞小區而過。為了這塊地皮,弄得民怨沸騰,百姓們誰也不想把這麼個好去處變成少數富豪的樂園。可告狀歸告狀,千禧別墅還是拔地而起了。別的小區都是在建好的樓群中間栽樹,這個小區卻是砍掉些樹木,在林子中間“栽”房。鄭鸝歌住進了最漂亮的別墅,青禾曾和她開玩笑說,你太腐敗了,受賄幾何?鸝歌說,我用得著受賄嗎?我們不向別人行賄就是最大的反腐敗了。那時門勁鬆已是勁鬆房地產公司的董事長,千禧名苑就是他的作品。

千禧名苑的大門口,兩位英俊保安站得筆直,莊嚴得像軍區大門的崗哨。進出這個小區的都是名牌轎車,鄭青禾和她的自行車被攔住了。訓練有素的門衛問,請問您找誰?鄭青禾說,找鄭鸝歌。一聽到直呼鎮長大名,門衛的口氣頓時恭敬了許多:請問你是她的什麼人?鄭青禾說,妹妹。保安看了看她的模樣,覺得這個妹妹不像冒牌,就說,請進吧。鄭青禾就騎著自行車,從那些古木名卉中轉進去了。

青禾找到了掩映在綠陰中的那幢歐式別墅,按響了門鈴。包嫂開門出來。青禾說,包嫂,我們逗逗有沒有來過?包嫂說,這大清早的,又不是雙休日,她怎麼會來?再說沒有鎮長帶著,她也進不來啊。青禾問,你家鎮長呢?包嫂說,她一早就出門去了。鄭青禾頹然坐在那一塵不染的台階上,眼淚下來了,她說,逗逗不見了!

包嫂就打鄭鸝歌辦公室的電話,沒人接聽,又打鄭鸝歌的手機,還是“聯係不上”。鄭青禾心裏亂極了,心想,昨晚堂姐要她帶逗逗去西安,看她不配合,莫非就把逗逗藏起來了?可是她們是怎麼接上頭的?早晨並沒見什麼小車來過鄭家灣啊。如果真是鸝歌把逗逗給藏了,那逗逗的來曆就非常可疑了。包嫂說,鄭老師你別急,我打鎮長司機問問。於是就撥了司機號碼,結果也是聯係不上。

青禾從千禧花園出來,失魂落魄地在街上轉悠。柳鎮是越來越繁華了,街上的人摩肩接踵,她撳著鈴鐺,在嘈雜的人群中擠過來擠過去。自行車的車把和輪胎不斷地擦著些人,有人報以白眼,有人幹脆就罵起來了。她顧不得這些,一發現和逗逗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她的眼睛就發綠,就立馬衝過去。不知是天氣熱得反常,還是自己心裏急的,她的衣服都濕透了。忽然,一個相識的人力車夫進入她的視線,那是她一學生的家長。逗逗發病時,鄭青禾常坐他的三輪車去醫院。也算是病急亂投醫,鄭青禾力排人群去追那輛三輪車,終於靠近了,她喊道,鄔師傅,你見著我們家逗逗沒有?老鄔扭過頭,也扯著嗓子喊,你們家逗逗不見了?

老鄔說,我拉你去車站找找。老鄔說得有理,孩子出走,必先去車站。逗逗攢著壓歲錢呢,不怕買不了車票。她對老鄔揮揮手說,我騎我的自行車,你蹬你的三輪車,我們去車站。

柳鎮地處交通要樞,人流量很大。車站裏熙熙攘攘的,他們見人就比劃著問:見沒見一位大眼睛、圓臉蛋、紮兩根小辮、這麼高的女孩?也不知是環境太亂,還是的確沒見著,旅客們不是漠然不聞,就是搖晃著腦袋說不知道。外麵那個候車室找遍了,並不見逗逗蹤跡。正在此時,聽見裏麵候車室一陣騷動,有人喊,昏倒了昏倒了!鄭青禾的腦袋嗡了一聲,心想是逗逗的癲癇病又發作了!她衝進裏麵那個候車室,隻見旅客們裏三層外三層的,圍得水泄不通。她瘋了似的往人群裏擠去,可是勢單力薄,效果甚微,反倒被別人的胳膊肘傷了乳房,疼得氣都喘不過來。這時候車站的保安趕了過來,嚷嚷說擠什麼擠什麼!一邊用電警棍開路。看客們才次第散開,車站的醫生也趕過來了。鄭青禾看見地上那人麵如死灰,知覺全無,卻是個中年男人。女醫生在那個男人身旁蹲下,翻翻眼皮,試試呼吸,說中暑了,誰來幫幫忙,抬他到通風的地方去啊!

他們從車站退了出來。老鄔說,個體中巴車不進車站,隻在馬路邊兜客。他們在馬路上轉了好幾個來回,還鑽進那些邊開邊招呼乘客的中巴去,就是不見逗逗。快近正午了,太陽越來越猛,鄭青禾唇焦口燥,雙腿哆嗦。老鄔說,也許孩子已回家了?青禾想想也對,就騎著車往鄭家灣趕去。

何久久正在校門口焦急地等著她。兩人一對視,都知道逗逗沒找著。何久久紅著眼圈,給青禾端來留著的中飯。青禾一點胃口都沒有,隻是流淚,何久久也陪著流淚。那個下午,鄭青禾感到從來沒有過的孤立無援,她想,這逗逗毫無征兆地來到她家,10年後又毫無征兆地消失,是老天爺跟她開了個玩笑,還是她們的母女情緣已到盡頭?她想打電話給丈夫,可安亦農遠在千裏之外,他知道了也是鞭長莫及,隻會幹著急。她想著去報案,但萬一逗逗還躲在什麼地方,警察們大張旗鼓地一搜尋,逗逗以後是否還要麵對更大的壓力?

正在一籌莫展的之際,小靈通突然響了起來。是門勁鬆。這個姐夫平日裏對她和逗逗並不熱乎,好像娘倆要蹭他什麼便宜似的。鄭青禾覺得有錢男人都那樣,也就和他冷冷的。這一回,她沒了平日的矜持,劈頭就問:是你們把逗逗給藏起來了吧?你們想急死我啊?堂姐夫說,你有病啊?我是聽包嫂說逗逗丟了才問你來著!鄭青禾說,鸝歌的手機怎麼聯係不上?門勁鬆說,我怎麼知道,人家大鎮長做什麼還要向我請假不成?……青禾腦子裏亂哄哄的,門勁鬆下麵的話就沒聽進去。

整個下午,鄭青禾和何久久分頭尋找,把逗逗可能藏匿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不見逗逗的影子。青禾心裏直發毛。天近傍晚了,平時這個時候,應該是她帶著逗逗在河堤上散步了。一個念頭跳了出來,嚇了鄭青禾一跳:逗逗會不會掉進奠耳河裏去了?逗逗受刺激了心裏難受,就一個人跑到河堤上,有可能是一腳踩空掉到河裏去了,也有可能是癲癇發作摔到河裏去了。鄭家灣孩子都是遊泳天才,可逗逗受母親影響,對遊泳並不怎麼熱衷,雖然也學過幾次,但隻能算勉強及格。她若真掉在水裏,撲騰幾分鍾沒問題,若是在河埠邊,她或許能沿著石級上來,若在土岸邊,連個抓手的物件都沒有,那就相當危險了。

青禾覺得被抽了筋似的,渾身無力,上天賜給她一個女兒,難道又要收回去?逗逗啊!逗逗——鄭青禾邊哭邊喊,她的聲音跨越了奠耳河,撞擊著對麵的赤峰山,滿山滿穀都是逗逗啊!逗逗——的回音。

沿著水流方向,她一直尋找了10多裏,特別是幾個河灣,她都繞進去仔細察看。青禾自記事以來,鄭家灣淹死過兩個外地嫁進來的媳婦,一個是洗衣時踩著青苔滑進河心去了,一個是跟丈夫吵架跳河自殺的,當時河邊又正好沒人。她們的屍體都是十幾個小時後浮起來的,靜靜地停在河灣裏。青禾覺得自己的心都空了。她撿了根竹竿,撥開河灣裏厚厚的蘆葦和浮萍,細細地察看,可什麼都沒有。天漸漸黑了,河麵出奇的安靜,連鵝們都回家休息去了。

她站在那些陌生的河灣邊,覺得自己要崩潰了。

下午六時,樂川市實驗中學初三(3)班的女生門萌萌睃了眼食堂的菜肴,說:“垃圾”!門萌萌經常說食堂的飯菜是“垃圾”,聽到的同學並不反感,因為隻要她說“垃圾”,她們就可以跟著她去蹭好吃好喝的了。

嘻嘻哈哈地剛出校門,就聽得有人喊“姐”!門萌萌知道自己是獨生女兒,這天底下沒人可以成為她弟弟或妹妹,所以她高昂著孔雀般的腦袋,眼角都不掃一下。這時候又傳來一聲“姐”,並伴隨著細碎的腳步聲。她的同學扯了她一下,說,好像是喊你呢。門萌萌一回首,看見了逗逗。

逗逗的樣子非常狼狽。她頭發蓬亂,神態疲憊,臉上一道道的,不知是汗跡還是淚痕,讓門萌萌覺得丟人。門萌萌的媽待見這個姨媽撿來的囡兒,門萌萌卻大不以為然,她覺得她媽是變態,是作秀,放著自家個白雪公主愛理不理,卻喜歡一個野孩子。但此刻逗逗喊她了,她不能裝不認識。於是就問:你來幹嘛?逗逗委屈地說,我來找我哥的,我在校門口等了一天了。

門萌萌向她的同學解釋說,我道哪裏冒出個窮親戚,她是安遙的妹妹!於是扔下了同學,返身直奔食堂。一會兒就把安遙給揪出來了。安遙見了妹妹,大吃一驚,忙問怎麼跑到這裏來?逗逗全不顧校門口的人流,一把抱住哥哥就哭,一邊哽咽著問:哥,你告訴我,我是不是媽生的?我是不是撿來的?

昨天夜裏,她斷斷續續地聽到媽和姨媽的對話,她希望自己是聽錯了。此刻,哥哥成了救星,她巴不得哥哥說,你就是我的親妹妹!安遙可從來沒經過這麼個場麵,他被逗逗抱著,推開她不是,抱著她也不是,隻是僵僵地立著,一任逗逗的眼淚鼻涕塗滿他的校服。

逗逗到他們家時,安遙才五六歲,印象早就模糊了。隻是在隨後長大的過程中,常聽人說起這個妹妹是撿來的。他也回家問過媽媽,媽掩了他的口,說,她就是你的妹妹!逗逗身體不好,你這樣說她會傷心的!久而久之,安遙明白了一切,也習慣怎樣嗬護這個患癲癇病的妹妹。現在妹妹提這個問題,不會撒謊的他一時不知怎樣回答,想了想,說,這事得問大人呀。逗逗越發哭得號淘,說,大人都騙我,都騙我,我不相信她們!安遙手足無措,隻掏出一包餐巾紙,塞進妹妹手裏。同學們又是噓又是笑的,把他個小臉漲得通紅。安遙忽然想起了要緊的事,就問,你跑出來媽不知道吧?她一定急瘋了!我送你回家!逗逗隻是哭,扭著身子表示抗議。一直在旁看熱鬧的門萌萌掏出她精致的手機找母親,可母親的電話是“聯係不上”。萌萌就把電話打給父親。門勁鬆說,好,你們拉住她,千萬不能讓她再亂跑了,我這就來接她回家。

一個小時後,門董事長的寶馬車把逗逗送回了鄭家灣。鄭青禾抱著失而複得的女兒,竟然哭不出聲音來了。

整整一天,鄭鸝歌鎮長都在黃桷嶴小學的廢墟上躑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