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河邊的呼喚(3)(1 / 3)

昨晚一場暴雨,翠屏山腹地的黃桷嶴小學被泥石流壓掉了半邊。她是一大早得知這消息的。按理,這事該李副鎮長管,可是李勇去省委黨校學習了,她就義不容辭地奔災區來了。

黃桷嶴地處兩省三市的接壤處,手機到了這裏就失去了功效。鸝歌想,失去了功效也好,省得老有人煩她。

黃桷嶴小學坐落在黃龍坡下。這裏原本樹木茂密鳥語花香,可如今亂石成堆,倒木狼藉,學校靠近坡麵的幾個教室都被掩埋了。所幸的是事故發生在夜裏,學生們都在家裏安睡。隻有一位姓黃的留守老師的,下半截身被埋在廢墟裏。山體滑坡時發出雷樣的轟鳴,驚醒的村民們都跑了出來,七手八腳地把黃老師挖了出來。

鄭鸝歌到鄉衛生院去看望這位老教師,他的一條腿已打好石膏。鄭鎮長撫了撫黃老師那硬邦邦的傷腿,囑咐好好養傷,有困難到鎮上找她。把個黃老師感動得眼淚汪汪的。從衛生院出來,看著那瀉了半邊的山坡,她想真是老天爺保佑,如果是白天,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她這個鎮長也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鄭鎮長親自參加了清理廢墟工作,她用白皙的雙手,從斷磚殘瓦中使勁地拉出半張被壓斷的課桌,桌板很薄,尤其是屜板,薄得簡直透明了。如果山體崩塌時孩子們躲在桌下,肯定要喪命的。喊了多少年“最窮不能窮教育,最苦不能苦孩子”,而一個富鎮的山區學校竟然還是這個樣子,如果不是這次事故,鄭鸝歌永遠也想象不出偏遠小學是這個模樣。她於心不安了。捫心自問,她對工作是認真的,全身心投入的,可百密一疏的事也常有。這山區的學校,顯然是太落後太危險了。

昨晚方丹來到欣欣美容苑,告訴她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樂川市政府班子要配備一名副市長,鄭鸝歌是三位後備人選之一。壞消息是有人懷疑她有超生的孩子,說她堂妹鄭青禾的女兒就是她的骨肉,提出要讓她和逗逗做親子鑒定。方丹問她,孩子的事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鸝歌嚇了一大跳,趕緊說當然是假的!方丹說,我也說是假的,你是個聰明人,不至於糊塗到要破壞國策吧!

三個副市長人選中,她是唯一的女性,而政府班子目前尚沒有女性。不管是論資排輩,還是政績,這個副市長應該是非她莫屬。現在她最擔心的就是有人在背後捅刀子。這些年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得罪人的事是難免的。這個節骨眼上可千萬別出事啊。

在鄉政府的熱情挽留下,她在黃桷嶴住了下來。垮塌的校舍該扶起來,坡下遺址是不能用了,這就涉及到重新選址、落實資金等諸多問題。鄉幹部趕緊去張羅溪魚、石蛙等野味,這些純自然的東西不油不膩低脂低膽固醇;還一種叫“美女披紗”的菌類,長得煞是雅致,不但美味異常,還有養顏美容返老還童等功效。鄉幹部一門心思把鎮長大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好多要點經費。

一位副鄉長還說,鄭鎮長沒見過我們的黃龍溪吧?那可是漂流的好去處。暴雨過後,黃龍溪特別湍急,要不要來個全新的體驗?鄭鸝歌當然不能去漂流,不是怕危險,她從小膽子就大,上樹掏雀窩下河抓龜鱉沒有她不敢的,可這一回她是來救災的,若去漂流玩耍,傳出去影響就太壞了。最主要的是,逗逗的事怎麼辦?她真想就這麼耽在黃桷嶴,讓人家永遠找不到。

鄭鸝歌在黃桷嶴小學的廢墟上踉蹌著,她的心也在踉踉蹌蹌。

逗逗很憂鬱。她坐在木槿樹下,哼著傷感的歌兒:走過那片蘆葦坡,你可曾聽說,有一位女孩,她曾經來過。隻有片片白雲為她落淚,隻有陣陣風兒為她訴說,還有一群丹頂鶴輕輕地輕輕地飛過……青禾想,逗逗真是越來越像她了,連喜歡的歌曲也一樣。

逗逗是不是鸝歌的女兒呢?青禾想。論麵相並不像,但天底下不像父母的孩子多的是,青禾自己就不像她的父母。

木槿開得正紅,幾隻麻雀在上麵嘰嘰喳喳。青禾走了過去,把女兒攬在懷裏。逗逗仰起滿是淚水的臉問,媽,你不會不要我了吧?鄭青禾說,傻丫頭,媽怎麼能不要你了呢?媽可以放棄一切,也不會放棄你。你是媽的寶貝、心肝啊。

平日裏,鄭青禾並不把甜言蜜語掛在嘴上,現在她真怕女兒承受不了。逗逗像大人一樣歎了口氣,說,遙遙才是你的心肝寶貝呢,我真嫉妒哥哥。鄭青禾說,逗逗你這樣說就不對了,就算你不是媽媽親生的,這麼多年來,媽對哥哥好還是對你好?逗逗不說話了。在她的心中,媽疼她真是勝過哥哥的。在她記憶中,哥哥從來一個人睡,還睡在後麵的小屋,而她10歲以前就一直賴在父母中間。有時她和哥哥拌嘴,明明是她使小性子,媽總是對遙遙說,她是妹妹,你做哥哥的該讓著她!長到這麼大,她不是沒聽過“撿來”這個詞兒,她和小朋友吵嘴,人家就喊她“撿來囡”。聽到這樣的話,她會回嘴說,你才是撿來的呢!你的書包有我的新嗎?你的鉛筆盒有我的洋氣嗎?你每天早晨都吃一個雞蛋嗎?你一尿床就挨打,我把墨水打翻在被子上,我爸我媽一個手指頭都舍不得碰我呢!

這些話,一半是她自己的體會,一半是何久久教的。逗逗總以為,媽媽疼她,所以爸爸也疼她,哥哥也讓著她;而何阿姨呢,當然也不得不向著她了。

逗逗聽到過小皇帝小公主的詞兒,她不知道小皇帝小公主過的是什麼日子,想來想去,她覺得生病是挺難受的,如果她不再生病,也就和公主差不多了吧。那晚她偷聽到媽媽和鸝歌姨的話,真如晴天霹靂。如果不是剛剛吃過安癲定,她肯定要發病了。

那麼,我又是誰的孩子呢?他們又為什麼要把我扔掉?

這是個星期五的下午,鄭家灣小學放學比較早,4點鍾時,學校就顯得空蕩蕩的了,鄭青禾獨自在辦公室裏批改學生作文。她是四年級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一般來說,農村學校的學生總是越讀越少,有錢的擇校到鎮小學、縣小學去了,特別困難的休學了,隻有她班的學生總是越讀越多,那些被別的學校或別的班級認為不可救藥的學生,轉到她班上就完全變了個人兒似的,而因為各種原因休學的孩子,她總有法子把他們勸說回來。

那輛鬼鬼祟祟的桑塔納又來了。這一次,從車上下來的隻有白臉男子一人。他直接找到學校的辦公室裏,對鄭青禾說,帶上你女兒,進城做DNA去。鄭青禾很擔心逗逗看見這輛車,更擔心逗逗聽見白臉男子說話。還好,逗逗已經回到老屋去了,她是去檢查網罾的。安遙馬上要到家了,哥哥答應過要帶她捉蟹去的。逗逗畢竟是小孩子,無論發生了什麼,也抵擋不了捉蟹的誘惑。

一見這白臉男子,鄭老師就覺得一股氣直往上湧,頂得她喉頭發緊。她抹了把喉嚨,斷然說:這親子鑒定我們不做了!白臉男子說,你那天的理直氣壯哪裏去了?你不做,就說明心裏有鬼!青禾說,隨你怎麼想好了,反正我不做。男子說,這事可由不得你。青禾說,我就是不去。白臉男子掉頭就往外走,一會兒就把他的司機帶到辦公室,他對司機說,這個人不配合,你把她拖進車裏去。司機看看白臉男子,看看鄭青禾老師,期期艾艾地說,這,這,我一個大老爺們,拖一個女同誌不合適吧?白臉男子憤怒了,對司機說,滾!司機連忙滾了。白臉男子運了運氣,一把攥住青禾的胳膊,要把她往外拖。因為羞憤,青禾的臉漲得通紅。她一手扳住辦公桌的一角,一邊掙紮著說,不去不去我就是不去!他們對峙著,雙方都很堅決。這時,何久久來了,她大驚失色地喊了起來:抓流氓啊,大家快來抓流氓啊!有人要劫持鄭老師啊!白臉男子想不到這女人會來這麼一手,又擔心自己一張嘴說不過兩張嘴,隻得悻悻地放開青禾,卻掏出了手機,不知給誰打電話,電話沒通。他氣急敗壞地衝著青禾說,別以為我們沒法子治你,你等著瞧吧!青禾揉著弄得很疼的胳膊,氣籲籲地說,隨便。何久久對著白臉男子嚷嚷道,算你的日子挑得好,若在平時,老師和學生們非把你揍扁了不可——敢對俺們鄭老師動粗的!白臉男子灰溜溜地走了,他很後悔沒多帶幾人來,他估計錯了,他以為鄭青禾會像上次那樣乖乖地跟他走。

何久久陪在青禾身邊,不知怎樣安慰她打心眼裏敬愛的老師。青禾攏了攏弄亂了的頭發,說,我沒事了,你去做飯吧,我們遙遙和逗逗晚上要抓蟹去呢。何久久不安地看著她,青禾說,你還有什麼事?何久久說,沒事。就走了,鄭青禾繼續批改作文。可是她的心思再也集中不了。她歎了口氣,關上了辦公室的門。她想回家看看安遙回家了沒有。兩個星期沒見兒子了,心裏挺想他的。安遙是個好孩子,從來沒讓她操心過。

經過食堂窗外時,鄭青禾聽見何久久正在裏麵打電話。她的家鄉土話嘰裏咕嚕的,鄭青禾聽不明白也不想明白。食堂座機是不能往外撥長途的,這電話肯定是何久久老公打來的。她老公這幾年跟著工程隊走南闖北的,已經混成個小承包頭了。鄭青禾曾經問過何久久,你們兩地分居,過得慣嗎?何久久笑著說,沒什麼慣不慣的,討生活唄——你和安老師還不是一樣?

何久久背對著她,聲音不高,但很激動。突然,“親子鑒定”四個字從她那混沌的家鄉土語裏蹦了出來,讓青禾覺得非常刺耳。她的心格登一下,想,這幾天怎麼啦?仿佛人人都在說這四個字?何久久在說她們娘倆嗎?還是說別的什麼人?也許什麼也不是,是青禾自己聽錯了。她覺得自己的神經變得脆弱了。

安遙剛剛到家,兄妹倆正在倒騰著網罾。大半年不用了,網罾上落了層灰塵。娘兒仨把網罾扯開,補了幾個洞洞。一會兒,何久久來喊吃晚飯了。青禾見何久久有點魂不守舍,晚飯的包心菜都炒糊了。

遙遙回家總是帶來了喜氣,而捉蟹是全家最開心的活動。晚飯後,遙遙的肩上扛著根長長的竹竿,竹竿的一頭各有五副網罾,遙遙身子修長,挑著網罾走路的樣子很酷。逗逗右手提著個紅塑料桶,左手是一小袋米粒,一溜小跑跟在哥哥後麵。兄妹倆走到了箭嘯橋下,暮靄把他們的影子倒映在水麵,看起來像一幅畫。

網罾兩米見方,上麵有一個弓形的十字架繃著,可張可合。青禾順著石級走到水邊,娘兒仨一齊動手把網罾撐開,遙遙用竹竿挑起繃架,把網罾一個一個送到水裏擺端正,逗逗就往每個網罾裏扔米粒,然後三人都挑幹淨的石頭坐下,等待螃蟹入網。

天已經黑定了。

河對岸,也有幾張網罾靜靜地待著,兩個煙頭明明滅滅。逗逗說,哥,為什麼都在夜裏捉蟹,白天不行嗎?遙遙說,小豬腦子,自己想啊。逗逗撒嬌道,哥你告訴我嘛。安遙說,大白天的,螃蟹一看到我們,就知道來者不善,扭頭就逃之夭夭了。逗逗笑問:扭頭?螃蟹的頭在哪兒啊?我怎麼沒見過?遙遙回答不上來了。逗逗說,原來螃蟹也是夜盲眼,跟你一樣!

遙遙一度患過夜盲症,黑地裏走路,都靠逗逗牽著。正說著,就聽得窸窸窣窣的聲音,逗逗說,夜盲眼聞到米香了,它們就要入網了。

“逗逗你說誰夜盲眼呢?”黑暗裏忽然冒出個聲音,是何久久。逗逗噓了一聲,說,你要把我的螃蟹嚇跑了。又急著叫遙遙起網。遙遙挑起一張網,用手電照照,卻是空的。逗逗說,久久阿姨你賠,螃蟹叫你嚇跑了!久久拍了逗逗一下,說,我剛才聽到你欺負哥哥了。逗逗說,我沒欺負他,我隻叫他夜盲眼。何久久說,夜盲眼?小沒良心的,那是因為家裏的雞蛋全喂到你肚子裏去了。

青禾說,久久,你也坐下。何久久在青禾身旁坐下,雙眼盯著黑黢黢的水麵。過了一會兒,她忽然說,鄭老師,我不想在學校裏做了。青禾覺得奇怪,當初何久久謀得這份工作時,是多麼的欣喜若狂啊,現在幹得好好的,怎麼說不做就不做了呢?何久久說,我想家了。青禾說,是不是家裏有要緊的事,你回家處理好了再來?何久久說,我就是不想幹了。青禾站了起來,拉著久久去較遠的榕樹黑影裏。青禾說,久久你是知道的,這幾天出了這麼多事,我需要你的幫助。食堂又沒有後備炊事員,你一走我們飯都沒得吃了。何久久低著頭,卻不置可否。青禾說,你要辭職也得跟校長說去,跟我說沒用。何久久說,我怕校長不同意。

望著何久久消失在夜幕裏,青禾若有所失,但抓蟹的喜悅掩蓋了一切。那個晚上他們抓到後半夜,收獲了半塑料桶的大螃蟹。第二天,一家人睡到九點多才起來。青禾煮了一鍋的螃蟹,又砍了自己菜園裏的萵苣,摘了豆角,做了幾個菜。當她去請何久久一塊兒進餐時,發現食堂裏冰涼冰涼的,她到處找都找不著久久的影子。心想何久久真的走了,她連這個月的工資也不要了!

鄭鸝歌住在黃桷嶴村委會那簡陋的房子裏,已經是第三天了。夜深人靜,外頭鬆濤嗚咽,蛙聲起伏。鸝歌一點睡意也沒有,青禾那句“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的話總在她心頭縈繞。不錯,她是在躲初一,可她的十五該怎麼辦?

她猶豫了好久,走近了黃桷嶴村委會唯一的那台座機,把電話撥向鄭家灣的堂妹。青禾帶了逗逗去西安了嗎?這幾天又發生了什麼?她的心七上八下的。當電話那頭響起堂妹睡意蒙矓聲音,鸝歌生氣了,她劈頭就說,青禾,我就知道你不聽我的話。怎麼樣,親子鑒定做了嗎?青禾看看夢囈的女兒,輕輕地起了床,拿了小靈通走到了外屋,又走到了黑沉沉的院子裏。鸝歌聽到她那壓抑卻明晰的聲音:姐,我昨天跟那個白臉男人吵了一架,這親子鑒定,我決定不做了。鸝歌說,可由不得你啊!青禾說,我承認逗逗是我生的還不行?鸝歌說,可她明明不是,你願意背這個黑鍋?青禾說,可是我不能讓逗逗再受一次傷了。鸝歌說,你不考慮後果嗎?青禾說,我讓他們開除我公職好了。我不當老師,當炊事員總可以吧?我還沒告訴你,何久久走了,我們學校的老師現在是輪著做飯吃了。

鸝歌慢慢地放下了話筒,她長長地鬆了口氣,心想這個妹妹真憨也真可愛。有青禾這麼頂著,這幾天應該沒問題了。但是青禾那句“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卻揮之不去。她算是嚐到了“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滋味。

第二天天一放亮,鸝歌就叫醒了司機,說:回家!

這天清晨,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在鄭家灣竄動著:河邊的蠶豆田裏又扔著個女嬰,這個出生才兩三個月的孩子沒有一點自我保護能力,她的鼻子已被田鼠咬掉了,整張臉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蠶豆收割好幾天了,地裏的豆秸兒散發著腐敗的氣味。青禾趕到那裏時,孩子已被送走,但是地上還留著斑斑血跡。那個地兒,和當年扔逗逗的地點僅隔六七米!青禾一陣心驚肉跳,情緒壞到了極點。回到了學校時,迎麵遇上了張顯然老師。張老師說,鄭青禾,我就納悶了,你當年是做了件好事還是壞事?你看,逗逗在你家生活得不錯,有人就東施效顰亂扔起女嬰了。看把這孩子糟蹋的,小鼻子沒了已夠慘的了,興許還染上了敗血症、狂犬病什麼的。

上課鈴響了,孩子們魚貫著跑向自己的教室。逗逗走在二樓樓梯時,一位男生追上來說,安逗逗聽說了吧?地裏又扔了一女嬰,鼻子都被老鼠咬掉了,露出兩個墳洞般的窟窿!他朝逗逗扮了個鬼臉,繼續說,你的運氣可真不錯,那天的老鼠都放假旅遊去了?怎麼就沒咬著你……孩子們尖叫著“恐怖”!飛快地從她身邊越過。逗逗突然心慌氣短,眼前金星亂飛。她想抓住樓梯的扶手,可沒能抓住,啪的一聲就摔倒了。孩子們嚷嚷成一片:安逗逗摔倒了!安逗逗昏過去了!

鄭青禾正端著粉筆盒,走在一樓的廊道上。聽到喊聲,她轉身就向樓上跑去,隻見女兒頭下腳上,仰麵朝天地躺在樓梯上,她雙眼緊閉,口吐白沫,人事不知。青禾扔了教具去抱女兒,在她把逗逗身體抱離樓梯的刹那,她發現女兒的後腦裂開了一條嘴巴大的口子,血流如注。

老師們都跑過來了,拿藥的拿藥,叫車的叫車。鄭青禾用隨身帶著的木勺撬開女兒的牙關,往她口裏灌柴胡湯。湯水順著逗逗的下巴,流到她脖子裏,逗逗並沒有像往日一樣緩過氣來。

一輛三輪人力車被叫來了,鄭青禾抱著破碎的女兒,艱難地登上車子。她心如刀絞。她呼喚著:逗逗,不怕,媽和你在一起,咱們什麼也不怕。可是青禾自己卻覺得從來沒有過的恐懼,恐懼逗逗從此就醒不過來了。此時此刻,她願意放棄一切,換得女兒的健康。她甚至想,逗逗這輩子到底還有多少劫難,不管是心靈的還是肉體的,都衝她來吧,都讓她替了吧。她把逗逗緊緊地摟在懷裏,生怕一鬆手女兒就飛走了。她的另一隻手牢牢地捂住女兒的傷口,淋漓的鮮血還是從她的指縫中突突地往外冒。

終於到了柳鎮醫院的急診室,醫生把手指伸進了那個大口子,清理出一嘟嚕一嘟嚕的血漿。然後用鑷子夾了棉花,伸進頭皮裏左轉右轉,然後往裏頭倒硼酸溶液,白色的泡沫咕嘟嘟地從傷口溢出。也許是太痛了,逗逗的眼皮動了動,臉上有了痛楚的表情。青禾喊著,逗逗,你醒醒,醒醒啊。逗逗哼了一聲。醫生說,醒了。接著給她縫合傷口。逗逗胸背的衣服全叫血濕透了,臉色像紙灰一般。青禾問,要輸血吧?醫生說,行。鄭青禾想起一些因輸血引起交叉傳染的事故,就說,給我們驗驗血吧,用親人的血保險。母女倆的血型很快出來了,鄭青禾是A型,逗逗是B型。醫生對青禾說,你的血型對不上。她爸呢?讓她爸來吧。鄭青禾心想,安亦農也未必能對得上,又不好明說,隻說她爸遠在千裏之外,來不了。

結果還是買了別人的血給逗逗輸上。忙完了這一切,青禾覺得自己的骨頭架子都要散了,這時候她特別盼望何久久。何久久現在哪兒呢?如果她回來就好了。

快下班時,鸝歌接到了方丹打來的電話。方丹說,鸝歌,又看見你的光輝形象了,你怎麼跑到黃桷嶴去了?還要當黃桷嶴小學的榮譽校長?今晚我請校長大人吃飯,以後有個什麼窮親戚要上學什麼的,校長大人行個方便啊。鸝歌說,去你的。方丹說,那就算為你壓驚吧,聽說你差點叫一根大梁砸著?鸝歌說,別貧了,今晚我請你喝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