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惶恐(1)(1 / 3)

那個編織袋一壓到肩上,鄭守田就有了尿急的感覺。出了銀行50米就有一個公共廁所,可是鄭守田哪敢進去?他甚至不放心讓兒子接力一下,其實鄭豐年比老子高大結實得多。父子倆疾步走過縣前東街,折向環城南路,然後出了老城區,來在城鄉結合部的回家路上。

正是仲春時分,往年金燦燦的菜花和綠油油的秧苗不見了,連隨處搖曳的紫雲英也消失得無影無蹤。自撤縣建市以來,樂川市像個天天泡啤酒的男人肚子,一圈一圈地往外擴展。鄭家灣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土地,被一個又一個的開發商陸續蠶食。想著竹籬矮牆裏野草瘋長的良田,鄭守田的心就一陣陣作痛。

膀胱的壓力很大。髒兮兮的矮牆旁邊,本該是解手的好地方,可是鄭守田還是疾走不止,一任尿急的痛苦越來越厲害地折磨著自己。鄭守田沒法子不尿急,因為編織袋裏裝的不是土豆紅薯,也不是小麥大米,而是整整27遝的百元大鈔!他累得不住地喘氣,活到57歲他才知道,原來鈔票的重量不是一袋土豆或一袋紅薯可比的!

他竟有點佩服起女婿屠滿缽來。去年臘月初五,這王八蛋拎走了別人裝有30萬現金的密碼箱之後,居然一點也不尿急,居然在離出事地點不遠的大排檔上喝酒到天亮,一任老婆女兒被找上門來的失主嚇得魂飛魄散。

鄭守田佝僂著腰走著,雙眼緊緊地盯著奠耳河的河堤土路。開發商不但圈走了土地,連同那條從田間筆直穿過的水泥馬路也一並圈了,鄉親們一而再再而三地抗議都像涼水澆了鴨背脊。現今鄭家灣人走路都得繞道,都得走這條坑坑窪窪、半邊坍塌的河堤土路。鄭守田小心翼翼地走著,生怕一個跟頭把背上那27萬給摔到河裏去了。

鄭豐年一步不離地跟在父親身後,雖然也緊張,但他對父親的做法大不以為然。不以為然也沒有辦法,誰叫他是他的兒子!他警惕地前顧後睃,生怕有人跟上來。如若有人對這個編織袋心懷叵測,他就會抽出腰裏那把鋒口利利的菜刀,和他決一死戰。

夕陽燦爛,把奠耳河水鍍得有些妖嬈。周遭寧靜,鄭守田的心卻像抽水機那樣突突地泵著,連耳膜都咚咚作響。說到底,有幾個農民見過成遝成遝的百元大鈔?如果早些年有這麼多錢,不,一半的錢、四分之一的錢的話,老婆就不會死了,趙瑞雪也不會棄兒子而去,秀葵更不用嫁給屠滿缽那個混蛋了。可現在,他鄭守田居然發大財了!

終於進了村,終於到了自家門前。鄭守田剛跨進了門檻,反身就把大門關死了,又找了根杠子,把門牢牢頂死;父子倆繼續往裏屋走去,關緊了二門,才伸手去摸燈繩。

矮屋裏唯一的那盞電燈亮了,受驚的蒼蠅嗡地一聲飛了起來,轉了一圈看看沒事,又重新落在燈繩上。那燈繩很舊了,密密麻麻地趴滿了蒼蠅,看起來像一根長長的、毛茸茸的大山藥。

編織袋被打開了,鄭守田長滿老繭的雙手顫抖著,把鈔票一一捧了出來,不錯,就是27遝。父子倆對望了一眼,不約而同地籲了口氣,這才覺得背上的衣服都濕透了。鄭守田脫了衣服,把憋了大半天的小便送到屋角的尿桶裏。新鮮的尿液打擊在半桶舊尿上,發出了誇張的嘩嘩聲。像被什麼蜇了一下,鄭守田突然刹車了:這每遝的錢,真的有100張?也許每遝缺了1張?也許缺2張3張甚至7張8張的?

帶著剩餘的半截尿液,鄭守田回到了小方桌旁。豐年說,爸我們先弄飯吃吧?鄭守田吼道:吃吃,光知道吃,吃死你!豐年小時候肚子大,總也沒個飽的時候。可是鄭守田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從小到大,除了番薯飯加鹹菜,兒子又吃過什麼?正因為沒有油水,兒子才吃不夠。豐年讀書不錯,因為窮,他上了一年高中就輟學了。母親因肺結核腸結核長年臥病在床,豐年端尿摸屎的什麼苦沒吃過?

父親就會在屋裏吼,出了門連個屁都放不響了。豐年不生氣,顧自做飯去。豐年覺得父親很蠢,比如今天去扛這錢,又累又嚇人,可是老爸走火入魔了,他阻止不了他。

鄭守田撕開那捆紮鈔票的紙箍,用唾沫蘸了蘸手指,艱難地數起錢來。數完了一遝,他嚷道:不對,隻有99張!鄭守田又數了第二遝,這一次更少,隻有98張了。第三遝更離譜,隻有90張了。冷汗取代了熱汗,順著鄭守田的臉頰、後背,汵汵下淌。他越數越慌,越數越亂,口水也越來越黏稠,喉嚨簡直像冒了火。數來數去,這27遝大鈔,竟沒有一遝是足數的!鄭守田的心往下沉去,沉去,終於癱倒在那張吱吱作響的破竹椅上。

豐年端上了剛剛做好的飯和鹹菜,說:庸人自擾!鄭守田不明白什麼叫庸人自擾,隻是唉聲歎氣。豐年接著說,銀行裏拿出來的錢,哪會不夠數的?鄭守田雖然還愣在那兒,腦子裏卻出現了那架沙沙作響的點鈔機,他親眼看它點了兩次,每次跳出來的數字都是100,接著營業員又用手點了一次,點完之後就用紙條拴好,還加了個小小的章,怎麼拿回家就少了?兒子說,吃飯吧,完了我來數。於是悶悶地吃飯,飯後,父子倆一直數到半夜,終於把錢數完。不多不少,整整27萬。

剛剛鬆了一口氣,鄭守田的心又提了起來:這麼多錢,藏哪兒呢?現在毛賊很多,這麼個破敗的家,賊從哪個方向都容易攻進來;還有劫匪,拿刀拿槍地逼著你,是要命呢還是要錢呢?

現在鄭守田真正後悔了,後悔不聽兒子勸阻非把這麼多的現金領出來!村長鄭天堂發給他們的,原是大紅的存折本本。對著那個打印的270000.00數字,鄭守田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這就是白花花的銀子。他執意要把現金領回來,把這一遝遝的鈔票拿在手裏,摟在懷裏,他才覺得是真實的。

可現在這堆錢成了燙手的山芋了。鄭守田的目光落在屋裏唯一的那個破櫃子上,櫃門的下端有個杯口大的洞,那是幾年前叫老鼠啃出來的。如若把鈔票放在櫃裏,沒準今晚就被耗子拖走一半!鄭守田又找出個鹹菜壇子,倒掉了臭烘烘的鹹菜鹵汁,拿破布擦擦,就把錢往裏麵裝。這個壇子不錯,堅實得連老虎也啃不動,而且不大不小,正好裝得完27遝錢幣。鄭守田把蓋子蓋上,再壓上一塊石頭,最後把壇子推進自己的床下。

剛剛合上眼睛,鄭守田猛地驚醒了,心想賊一進來,抱起壇子就走,一個子兒也不會給他留!真的把錢丟了,他對不起死去的妻子,對不起30大幾還未娶親的兒子,對不起那總是受氣挨打的女兒,更對不起以後出生的孫子曾孫——田沒了,這些錢就是子孫萬代的命根子啊!於是他又起了身,鑽到床下,把菜壇子拖了出來,把它抱上床去。

那一晚,鄭守田把那個壇子擁在懷裏。壇子是涼冰冰的,刺激得他一點睡意都沒有。他的腦子裏出現了早就故去的爹媽。在自己還很小很小時,爹媽總是這樣念叨著:“娃,咱們分到田了,咱們有自己的田了。記住,你一定守住它們,就像守住你的命!”後來,田地入了農業合作社,再後來,合作社又變成人民公社。折騰了幾十年,又分田到戶了。雖說田地還是國家的,但侍候的人還是鄭守田們,他們吃田裏的,花田裏的,雖然窮,但心裏踏實。可是現在,什麼也沒了,隻剩下這壇裏的錢。他覺得自己的名字都得改改了,改成鄭守壇還差不多。他就這麼胡思亂想著,直到東方發白。

第二天一早,父子倆把那筆巨款送回了銀行,一顆心才算落回了肚子裏。

兒子沒有請示老爸,擅自提走了1000元錢。這讓鄭守田非常生氣,但當著銀行那麼多人,他不好說什麼。跨出銀行門口,他就跟兒子說,你怎麼亂花錢?兒子說,我什麼時候亂花錢了?現在咱們有這麼多,花千把塊算什麼?鄭守田說,吃不窮,用不窮,不會劃算一世窮。兒子頂他道,你活到現在,吃什麼了用什麼了,還不是一世窮?鄭守田被噎著了,但還是說:回去把小屋修修,趕緊找個老婆成家是正經。都30出頭的人了,再耽誤下去,生個孩子也成歪瓜裂棗了。

豐年有自己的主意,他說,老爸你可千萬別叫花阿彩來,花阿彩說的女孩,除非你親自用,我是堅決不要的。鄭守田說,放屁,越大越沒個正經!

花阿彩是個媒婆,她不僅中介婚姻,還中介房屋、中介金錢;方圓幾十裏都知道她是個能折騰的角色。聽到鄭家灣分錢的消息,花阿彩瘋了似的往鄭家灣跑,給鄭家灣所有的小夥、姑娘、鰥夫、寡婦說親,還慫恿有老婆的男人快換老婆。前天居然領了一位19歲的外地女孩,非要說給91歲的聾子九公。可人家九公的曾孫都有了女朋友了。鄭家灣人都笑翻了,說我們都看花了眼,哪個是九公的未婚妻哪個是他的曾孫媳婦?花阿彩說,愛看不看!你們的田都沒了,怎麼還土得掉渣?革命不分先後,娶妻不分老幼;老夫少妻,時尚!

鄭守田就不要這份時尚。19歲女孩嫁給91歲的聾子老頭,不是圖他的錢,挖了他鄭守田的眼睛當泡泡踩!

父子倆來到縣前街口,豐年說要到商場去轉轉,就和老爸分手了。

鄭守田獨自回到村口。他看見老安徽挑著對兒籮筐,正往城裏走去。老安徽跟鄭守田差不多的年紀,也是種莊稼的好把式。前些年,鄭家灣一些頭腦活絡的人外出做生意去了,家裏的田地就交給老安徽來耕種。老安徽和他的寡妹安秋芳在鄭家灣一住就是5年,和村裏人混得相當熟了。現在土地沒了,老安徽應該回老家了,還挑著對兒籮筐幹什麼?

“他們讓我買吃食去。”還沒等鄭守田開口,老安徽就用生硬的本地話和他搭話了。鄭守田笑了,說,多大的排場,還要挑對兒籮筐去?老安徽的眼裏流露出了豔羨,他說,你們都分到這麼多的錢,誰不想吃好的喝好的?“老年會”這會子可熱鬧了,你不想去看看?

所謂“老年會”,是指村裏給老人們騰的三間老屋。裏麵有一台電視機,兩三張小方桌。老人們很少看電視,熱衷的是打撲克搓麻將。村裏拿到賣田款後,是按人頭分錢的,凡去年6月30日前咽氣的取消資格了,能挨到7月1日淩晨的就都能分到一份。鄭守田老伴一輩子病病歪歪的,拖累得一家人受盡苦難,這一回卻很爭氣,硬是挺到7月2日傍晚才閉上眼睛,區區兩天時間,就得了9萬元錢,讓整個鄭家灣都覺得他們家撿了個大便宜。

鄭守田走近“老人會”時,卻聽到了洶湧如潮的洗牌聲,那絕不是兩三副麻將洗得出來的。踏進了老人會大門,隻見裏三層外三層的都是人,麻將桌從屋裏一直擺到了院子裏,鏖戰正急的除了老光棍阿四們,其餘的都是身強力壯的後生,還有幾個俊俏的大姑娘小媳婦!

鄭守田偷偷地罵了聲“燒包”。他想,燒吧,把命根子都燒光了,看你們日後怎麼活!他得當心兒子了,豐年品行沒問題,但做事毛糙,10年前附近一幫年輕人外出補鞋,豐年不但沒賺到錢,連補鞋機也叫人給偷了。再說“學好一世,學壞一次”,若染上賭癮,別說27萬,270萬也可能打了水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