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惶恐(1)(2 / 3)

想著兒子會把1000塊錢胡亂花掉,鄭守田心疼得要命。他怏怏地往家裏走去,一抬頭,卻看見女兒秀葵抱著外孫女晶晶來了。“娘家娘家”,女兒一般和娘親,自從老伴過世後,秀葵回娘家就少了。鄭守田打量了女兒一眼,發現她的右眼角青了一塊。她又挨屠滿缽打了。女兒是四鄉八村的頂尖美人,和電視裏喬家大院那媳婦長得一模一樣。這麼俊俏的人兒,狗娘養的屠滿缽還專揀臉蛋打!

鄭守田憤怒了,腰裏有了錢,他覺得自己有資格憤怒。他對女兒說,不行,不能讓人家再欺負你了,你跟那畜生離了算了!秀葵戚戚地回答,他們父子是什麼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說要離婚,恐怕把你這房子都給燒了。鄭守田想想也是,就不好再說什麼了。

鄰居的豬在鬧欄,嚎得跟要它命似的,鄭守田這才想起拴在屋後的牯牛。他摸了摸外孫女的小辮兒,說,先家去吧,待會兒外公給你買糖吃。

這兩天他被錢弄得太緊張了,竟完全忘了放牛。千苦萬苦,做牛最苦,幹的是最重的活,吃的是亂七八糟的草。豬餓了死嚎,牛餓了卻一聲也不吭。按它的力氣,它完全可以掙斷繩索跑出去的啊。鄭守田懷著負疚的心情,解下了牛繩,把它牽到奠耳河邊去吃鮮草。

奠耳河寬大而平靜,河埠的大榕樹像一個龐大的華蓋,投下個富麗堂皇的濃蔭。不遠處是一座青石鋪就的大石橋,橋欄上蹲著一頭頭矯健的獅子,還有些鄭守田看不懂的字兒;古老的青藤從橋縫裏伸了出來,飄飄蕩蕩把水麵映得如同畫兒一般。

安秋芳正在洗衣服,一根棒槌捶得水花四濺,滿河灣撞來撞去的都是棒槌的回聲。老安徽跟他說過,他妹子命硬,嫁了第一個男人沒兩年,一次上縣城坐的拖拉機翻到溝裏去了,一同坐的人都爬起來,唯有他妹夫躺在那裏不動彈,好不容易把他弄到了醫院,他在病床上哼哼了兩個月,丟下年輕的安秋芳走了。3年後安秋芳嫁了第二個漢子,誰料卻是個肝炎坯子,安秋芳沒錢送他進醫院,隻弄些中草藥,熬得滿屋子又苦又澀。藥罐子捧了五六年,男人還是沒留住,倒給安秋芳添了一屁股的債。聽著聽著,鄭守田就有了同病相憐的感覺。老安徽還說,他們當地人都說安秋芳克夫,說她是祥林嫂,從此沒人再敢娶她。鄭守田知道祥林嫂,這電影從前在村裏放過。可祥林嫂整天哭哭歪歪的,沒完沒了的“我真傻我真傻”,叫人覺得晦氣。安秋芳則完全不一樣,她不但不哭,還整天樂乎乎的,得空還來一段黃梅戲,40大幾的人了,那嗓門兒又甜又亮,和電視裏唱的一模一樣。

安秋芳見了鄭守田和牛,招呼說:豐年他爸,你還放牛啊!人家都把牛賣給屠宰場殺肉吃了!鄭守田的心一沉,是啊,田都沒了,留著牛幹嗎?農民家家,總不能養頭牯牛當寵物吧!秋芳揚了揚濕淋淋的棒槌,說,把你身上的髒衣服脫下,俺順手給洗了。

這安秋芳吃苦能做,下田插秧割稻,回屋挑水做飯,一年三百六十天就沒見她閑著。心眼兒也好,和左鄰右舍處得都不錯,鄭守田見了她,總覺得心裏暖暖的。他看了眼安秋芳鼓鼓的胸脯,問,沒了田,你們一家回安徽去?安秋芳說,俺也不知道,俺聽俺哥的。鄭守田說,你就沒個自己的主意?安秋芳反問了一句:那你有什麼主意?

鄭守田能有什麼主意?他想著自己爺倆兩條光棍,洗汰縫綴常常麻煩安秋芳,現在自己有了錢,就可以把這秋芳給娶了,隻是他也怕她命硬克夫,現在正有好日子過呢,他可不想被她克死啊。

河堤上晃過來個高高瘦瘦的身影,近了,竟是女婿屠滿缽。滿缽好賭,長年晝伏夜出的,皮膚白得瘮人,身體高得像竹子似的。他那手是地道的賭棍手,纖細,靈敏,一沾牌,就能猜個百發百中。可賭場上並沒有常勝將軍,越是厲害的角色就越有人要“圍他的豬”,有一次他輸慘了,拎了人家裝錢的密碼箱就跑。因為是賭資,對方也就沒敢告他,把他暴打一頓追回錢也就算了。

此刻鄭守田也想把他暴打一頓,可是他不敢。他花過老屠家的錢,屠家老子幹的是殺豬宰牛的營生,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鄭守田惹不起。鄭守田老婆每次住院,花阿彩就把他引向那血淋淋的屠宰場,鄭守田驚悚之後,就能借到兩三千元,前前後後加起來,有兩萬不到點。因為一直還不上,花阿彩又勸又哄,終於讓秀葵一朵鮮花,插在了屠滿缽這堆牛糞上。當初鄭守田並不知屠滿缽嗜賭成性,更不知道他一輸錢就對老婆大打出手。看著女兒傷痕累累的樣子,鄭守田後悔得連腸子都青了。

鄭守田攔住了滿缽,說,不許你再打老婆了。屠滿缽橫了他一眼,撥開他的身體,從坍塌了半邊的河堤上走了過去。鄭守田看著他的背影,偷偷地——他隻敢偷偷地——罵道:王八羔子,再打秀葵我就殺了你!不知是滿缽耳朵特別尖,還是能猜測出來的,他回過那陰森森的臉,對丈人說:還不知誰殺了誰呢。鄭守田一驚,小腹就發緊。他眼睜睜地看著滿缽揚長而去,消失在“老人會”的大門裏。

鄭豐年回家時,全身上下已經煥然一新,腰裏別著著個嶄新的手機,嶄新的上衣口袋裏露出包紅彤彤的中華香煙。豐年本來就帥氣,這麼一打扮,覺得自己完全像個城裏人了。鄭守田罵道,燒包,錢是天上掉下來的嗎,經得起你這樣糟蹋?豐年快樂著呢,父親的嘮叨根本當作耳邊風。鄭守田恨恨地說,再也不讓你碰存折了。豐年說,這錢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你管好自己那份就行了,我的錢我做主。守田說,你會做主?等我閉了眼睛你再做主!豐年說,依我說,幹脆把錢分了。鄭守田說,分錢?門兒都沒有!豐年說,我不要多,就要我自己的9萬塊。鄭守田警惕地說,你也要賭博去?豐年說,爸你真把我高看了,我連白板紅中都分不清,我會那玩意兒嗎?鄭守田細細想來,豐年長到這麼大,真沒有什麼不良嗜好,隻是有點愣,屬那種“嘴邊沒毛,辦事不牢”的人物,錢交給他,是萬萬不可以的。豐年說,爸,我真的要錢,而且絕對用在正道上。鄭守田問,用哪兒?豐年說,耐哥鞋廠的廠長蘭有信是我的“補友”,那廠裏生產的仿耐克鞋,生意很火,現在擴大再生產需要資金注入。

鄭守田知道這個蘭有信,當年就是他帶著豐年滿天下去補鞋的。鄭豐年繼續道,蘭有信說了,投資耐哥鞋廠10萬元,年終有兩萬元的分紅呢。鄭守田問,他讓你去鞋廠幹什麼活?豐年說,我入了股就是股東,不幹活一年也有兩萬元的紅利。鄭守田說,天下有這麼便宜的事?什麼也不幹一年能分到兩萬塊?肯定是肉包子打狗的主意,我們不上這個當!豐年說,跟你說不清,你把我的錢給我好了,再借給我1萬,年終分紅利時,也有你的一份。鄭守田說,不行!人家補鞋補來個鞋廠,你補鞋連鞋機也補丟了,你跟他比,人家在天你在地!豐年說,我們找村委會評理去,我是成年人,你不能霸著我的錢不放。鄭守田說,小狼崽子,爪子硬了想抓擾老子了?我攥著錢又不能帶到棺材裏去,還不都是為你這個狼心狗肺的?他氣呼呼地把門一摔,出門去了。

存折放在老爸的貼身口袋裏,豐年拿不出來。他窩囊得要命,就去找鄭滿堂,村長眄了他一眼說,清官難斷家務事,這麼點破事還找領導,豐年你臊不臊啊。豐年沒法子,回頭想來想去,終於想出主意來了,他知道老爸看好安秋芳,第二天他早早地上街,斫了兩斤豬肉,買一條帶魚,又提了幾瓶啤酒,說要請安秋芳吃飯。老頭子果然中招,他說:這就對了,這幾年我們爺兒倆沒少麻煩安秋芳,早該請她吃一頓了!

那頓中飯還是安秋芳自己下的廚,鄭守田把老安徽也請來了。鄭守田平時不沾酒,一杯酒下肚,渾身像著了火一樣,心怦怦地亂跳。豐年又耍盡嘴皮,勸他再喝兩杯。客人走後,鄭豐年把爛醉的父親扶上了床,摸到了那個口袋,下了別針拿走了存折,飛快地跑到銀行取了10萬元,然後把存折放回父親的口袋裏,鄭守田竟一點都不知道。

把錢打進鞋廠的賬號後,豐年覺得自己儼然半個老板了。心裏一高興,就用他的新手機給趙瑞雪打電話。他聽到趙瑞雪快活得如同小鳥的聲音:豐年哥你買手機了?你怎麼總不到我這裏來玩啊?鄭豐年說:我高攀不起啊趙經理。趙瑞雪啐了一口,說豐年哥你損我呢,我還怕你不愛理我呢。

趙瑞雪和妹妹秀葵同年,從小到大,捉螞蚱,打豬草,上學放學,兩人都是形影不離的。20歲那年趙瑞雪成了鄭豐年的初戀,村裏人都說他們倆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瑞雪兆豐年”,種田人誰不盼著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哪!如果不是鄭豐年的母親長期重病纏身,如果不是趙瑞雪家裏拚命阻攔,喜模喜樣的瑞雪肯定會成為豐年的好老婆的。

瑞雪嫁不成豐年,卻進了鴻運房產當售樓小姐。售樓小姐是看你售出多少房子提成利潤的。幾年下來,瑞雪練就了一張好嘴皮,也練就了驚人的酒量,業績總是名列前茅,就被提升為銷售部門副經理了。二十六七的女孩,從頭到腳的名牌包裝,恰到好處的淡妝,再加上訓練有素的舉手投足,真是要多漂亮有多漂亮,趙瑞雪不管走到哪裏,總是吸引了齊刷刷的眼球。相比之下,秀葵就顯得土氣和憔悴了。

有些感情是刻骨銘心的。趙瑞雪發達了,卻沒有嫌棄鄭豐年兄妹。回鄭家灣經過他們家時,也能進來坐坐。此刻她在電話那頭絮絮地道,豐年哥,到我家玩吧,我買了一套紫羅蘭裙裝,穿給你看看好不好?豐年的心翻騰起來了,過去的痛楚煙消雲散,眼前一片陽光明媚,他恨不得馬上飛到瑞雪身邊,一把將她擁在懷裏。他正想說瑞雪我想你,卻聽得秀葵說,誰的電話?瑞雪在那邊嚷了起來,是秀葵吧?你快把手機給秀葵!秀葵剛把電話放近耳邊,就聽見瑞雪說:秀葵我想死你了,你們到我家來啊,我還給咱閨女買了套巴布豆童裝,你一定得帶著晶晶來!

放下手機,豐年興高采烈地說,看來瑞雪對我還是很有情的,現在我條件好了,我們倆可以破鏡重圓了。秀葵想,未必。但是她不想給豐年澆冷水。豐年舉起了晶晶,在屋裏轉了個圈,說,到瑞雪姑姑家做客去羅!秀葵說,你去吧,我們不去。豐年說,去吧去吧。人家不是請你了嗎,再說還給晶晶買了新衣呢。晶晶從豐年身上滑了下來,說,穿新衣服去,穿新衣服去嘍!秀葵歎了口氣,終於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