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在城裏有套房子,二樓,前前後後花木蓊鬱,很漂亮。屋裏設備一應俱全。秀葵死活不願去飯店吃飯。於是瑞雪就買了些熟食,又買了幾條活魚和四隻手舞足蹈的梭子蟹,帶回家裏做著吃。
趙瑞雪在酒場上混精了,勸酒的本領很好,隨便逮著個什麼,都能說成飲酒的理由。她自己也沒少喝,幾杯酒下肚,人就有點瘋了。她給晶晶穿上了巴布豆童裝,說晶晶漂亮得就像她自己。她一會兒要晶晶唱歌,一會兒要她跳舞,口口聲聲叫她“我的閨女”,又摟住晶晶寶貝心肝不住地親。秀葵從來不喝酒,這回沾了一點點,就麵紅耳赤,借酒蓋臉,秀葵說:別眼饞別人的孩子了,趕緊嫁給我哥,親自生一個,還不比我們晶晶強?瑞雪也不尷尬,隻是瞅著豐年,眼波盈盈地說,你說是不是豐年?弄得豐年意馬心猿的,當著秀葵的麵,就把瑞雪往懷裏攬。瑞雪臊了,從豐年懷裏掙了出來,說,秀葵,結婚究竟有什麼好的?看你嫁了個混世魔王,三天兩頭挨拳頭!這一下觸著秀葵的痛處,她變了臉,嗔道,我哥是我哥,那流氓是那流氓,怎麼能扯在一起的?瑞雪趕忙打自己嘴巴,說,錯了錯了我該死,我這就罰自己一杯!說著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把一大杯啤酒都灌了下去。可秀葵還是不高興。豐年說,秀葵,看在哥麵上饒過她一回,又抓起瑞雪白白嫩嫩的手,往她掌心裏誇張地拍幾下。說秀葵,哥替你報仇了。小時候就這樣,她們倆拌嘴的時候,隻要豐年一出麵,什麼事也沒有了。
晶晶對瑞雪家的穿衣鏡發生了興趣,扯著裙擺轉來轉去。秀葵的眼圈一紅,說,可憐見的,長得這麼大,穿的全是地攤貨。鄭豐年說,這老屠家有的是錢,怎麼吝惜得像鐵公雞似的?秀葵說,別提那老東西了,那天晶晶衝他要錢吃肯德基,老屠說,問你媽去!他明知我沒錢,偏偏氣我。幼兒園老師說晶晶有音樂天賦,應該買鋼琴、學音樂的,可我們連一架電子琴也買不起!瑞雪說,我明天就給她買架電子琴。豐年豪情大發,說,電子琴我來買吧,你幫秀葵找份工作。她那個狗屁老公,盡早分手吧。瑞雪說,試試吧,有合適的我一定給秀葵留意著。
那頓飯吃到夜裏9點,晶晶眼皮黏黏的要睡覺,秀葵就帶著女兒回家了。豐年卻醉眼惺忪地瞅著瑞雪,並不想走。瑞雪說,那我們再喝幾杯?豐年就留了下來。那一晚,誰也不知道他們喝了多少酒。第二天早晨醒來,豐年發現自己赤條條地躺在瑞雪家的席夢思上,而瑞雪則像一頭小貓,毛茸茸的腦袋紮在他懷裏,睡得正香。
清晨,鄭守田拿了把小鐮刀,去地裏割韭菜。他習慣地走著走著,猛一抬頭,卻被一排大籬笆擋住了,這才想起,他們的菜地也被開發商圈走了。
一種不安的感覺,從他的腳底心爬了上來,冷冷地錐著他的心。沒了稻田,沒了菜地。他的心懸懸的,總也落不下。從今後,一把豆也要掏錢去買,幾根蔥也要掏錢去買,這日子可怎麼過啊。他的錢可是箍裏的柴爿,抽一根少一根啊!
他覺得恐慌,真正的恐慌。坐吃山空,金山銀山也要吃光,何況是有數的賣地錢。他得去幹活,去賺錢。可是他57歲了,一沒有技術二沒有文化,他那摸慣鋤頭犂耙的手,又能幹什麼呢?
他把一應農具搬到奠耳河裏,一一擦拭著,他擦得很認真,很仔細,連縫縫隙隙裏,都用小樹枝剔得清清爽爽。他把牯牛也牽到河裏,給他那棕紅色的皮毛打上肥皂,再用刷子給它刷得幹幹淨淨。牛和家具已經完成了曆史使命,到了馬放南山,刀槍入庫的時候了。犂耙鋤頭可以束之高閣,牯牛可不能收藏,它該何去何從呢?鄭守田難住了。在某種意義上講,這頭牯牛比他的老婆還要親。它出生不久就到了他家,鄭守田承包這麼多土地,全靠它耕過來的。18歲的牯牛應該步入中老年了,它辛勤勞苦了一輩子,從來沒有給他添過亂,也從來沒有偷懶趴下過,更沒有像老婆那樣這個病那個病的,總讓他拿錢去打水漂漂。
還是拉到牲口市場上,把它給賣了吧。價錢低廉些,給它賣個好人家,但願新主人能像他一樣好好待它。
他找出過年舍不得吃的2斤黃豆,一把一把地搓到牛嘴裏,牯牛哢嘣哢嘣地嚼著,它的雙眼皮是那樣的好看,大大的眼睛裏滿是溫柔。鄭守田的眼睛濕了,他撫摸著它,說,夥計,我這是給你送行了,你到了別人家裏,好好幹活,別耍牛脾氣,省得人家打你……
一連3個牲口市日,鄭守田清晨把牛牽去,傍晚又把牛牽回,牛價壓了又壓,可就是找不到合適的買主。因為滿市場都是失地農民遺棄的耕牛!買牛的都是些內地來的牛販子,出的牛價還不如豬價。第四個集市回頭的路上,他遇見了老屠父子倆,手裏都拿驅牛的皮鞭。鄭守田想,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屠滿缽居然幫著他老子幹活了?老屠把皮鞭插進腰裏,掏出支煙,也不讓讓親家,管自抽了起來。他拍拍牯牛結實的屁股說:把它賣給我吧。他伸出幾根手指,說,給你這個數。鄭守田說,賣給你下湯鍋?不幹。老屠說,你真是榆木腦袋,那麼多牛,不下湯鍋還把它們供起來當祖宗啊?我可是看在親戚的分上幫你一把,別人家的我還不願意要呢。
鄭守田愣了,不知該怎麼辦。老屠奪了牛繩,把牛往他的屠宰場拉去。那牛犯了倔,盡管老屠把牛繩拉得筆直,它就是釘在地上不走。滿缽繞到它的後麵,凶凶地說,你以為我手中的皮鞭是吃素的?他的鞭子像蛇那樣狂舞,發出呼呼的聲音,然後啪啪地狠抽在牛身上。每抽一下,鄭守田的心就哆嗦一次,他心疼得不行,哭著央求說,別打了別打了,它活到這麼大,我都沒怎麼打過它!滿缽不聽,咬著牙抽得更加起勁,那牛撐著四蹄,就是不動不搖。人和牛僵持著,堵了路,來往行人有意見了。
鄭守田隻得幫忙去牽牛。老牛終於明白,主人不要它了。老屠身上的血腥,滿缽手裏的皮鞭,讓它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求生的本能告訴它不能邁步,它把四蹄撐得更穩一些,雙眼卻定定地看著主人,突然撲通一聲,老牛朝著鄭守田端端正正地跪下,無奈無望的淚水,順著它溫馴的臉頰汩汩流淌。鄭守田的心像被抽了一鞭,他顫抖著,覺得尿急了。是啊,他怎麼能不尿急呢?他怎麼忍心讓它的牛去做砧上肉盤中餐呢?卸磨殺驢他還是人嗎?鄭守田幡然醒悟了,他說不賣了我不賣了。他擦著牯牛臉上的淚,對它說,咱們回家去吧。牯牛聽懂了他的意思,立馬就站了起來,朝著回家的路撒腿就跑。老屠在後麵跳著腳罵,我入你娘的鄭守田,你搭錯神經了是不是?你他媽的供著它當老婆入吧你……
鄭守田把牛送回了牛欄,發現牛的鼻子都被拉豁了,直流血。他正想找點草藥給它止血,安秋芳來了,她送過一疊弄得整整齊齊的衣服,鄭守田湊近鼻子聞聞,香噴噴的,心裏好受了些。安秋芳說,河那邊熱鬧著呢,老扁買了轎車,12萬。車子進不了村,老扁在對岸跺腳罵人呢。老扁是鄭天堂的兒子,因為後腦勺特別扁平得的外號。鄭守田說,他罵誰?還不是他老子把地給賣了的!安秋芳接著說,還有墩子,也想買車。鄭守田的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墩子買車?安秋芳忙解釋說,他是想買黃包車。
樂川人常把載人的人力三輪車叫“黃包車”,安秋芳也就入鄉隨俗了。鄭守田說,真是叫錢燒的!老扁家有的是錢,他愛怎麼玩就怎麼玩,墩子這錢可是他爺兒倆的養命錢哪,他湊什麼熱鬧!再說水泥馬路叫開發商圈走了,河堤上蹬車可沒那麼方便了!
安秋芳掀了掀他的鍋,空的,就說,豐年不在家,你一個人弄吃的不方便,索性到俺們家來吃吧。邊說邊操起把掃帚,屋裏屋外地打掃起來。鄭守田咕噥說,掃地我自己會,一邊就來奪掃帚。安秋芳說,奪什麼奪?這種活本來就是女人幹的!忽然回過頭來,問,你——好像不高興?鄭守田說,心裏沒著沒落的。安秋芳說,別想那麼多了,一輩子不容易,現在有了錢,就學學城裏人退休養老吧。鄭守田說,我可沒有那個命。做慣了,不做渾身脹得慌。安秋芳說,你看你還能幹幾年重活?鄭守田以為安秋芳小瞧他,忽然來了勁,他把筋骨弄得哢嘣哢嘣響,說,10年20年的,不會比年輕人差!安秋芳的臉倏地紅了,眼睛卻閃閃發亮,說,我倒有個主意,蹬黃包車去。我有個同鄉就是在城裏蹬黃包車的,一月能賺千把塊呢。你有錢,自己買車自己蹬,比租車合算多了。
鄭守田覺得這主意不錯。他57了,開汽車不想學也學不了,蹬個三輪應該沒問題。再說,黃包車也就一張椅子三個軲轆,幾千塊錢應該拿得下來。有了黃包車,就等於有了田地,甚至比種田更好,種田一年熟兩季,而蹬三輪天天有收成。他覺得安秋芳真是個聰明女人,如果不是克夫命,那該多好啊。
他馬上想起墩子來。墩子是鄭天庭的獨子,20年前墩子才幾個月大,他媽就死了,是鄭天庭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成人的。墩子實誠,腦筋可不笨,這不,是他最先想起買黃包車的。鄭守田想到墩子家問問,看看有什麼經驗可學習的。於是到了鄭天庭家。
墩子說,他的車沒有買成,因為價錢太貴了。鄭守田問,要多少錢?墩子說,要6萬呢!鄭守田嚇了一跳,說,黃包車跟自行車比,也就多張椅子多個輪子,憑什麼要6萬?墩子說,黃包車去定做一輛,也就幾千塊吧。可我們買黃包車不是自己騎著玩,要拉人要賺錢是不是?那就要上牌照,要行駛證,駕駛證,營運證……這麼多的證一下來,就要6萬了。
鄭守田還不死心,第二天一早就進了城,找了個黃包車夫打聽價格。車夫說,我這車是租來的。他指指旁邊的一輛車和一位絡腮胡說,那一輛才是他自己的。問起車的價格,絡腮胡也一肚子的氣,最後還說,這是什麼世道?隻有窮人才蹬黃包車,這不是明擺著欺負窮人嗎?
鄭守田灰心喪氣地回到了鄭家灣,踏進了老安徽的出租屋。老安徽正在抽悶煙,屋子裏全是嗆人的劣質煙味。老人會的賭場叫派出所給抓了,沒有人再叫老安徽去城裏買好吃的,老徽已經幾天找不到活幹了。安秋芳笑著說,瞧你們兩個大男人,臉兒黑得都成灶王爺他爹了。她遞給鄭守田一碗水,說,買車太貴,就租車嘛!我都打聽好了,黃包車每月租金600塊。你和俺哥合租一輛,一個蹬白天,一個蹬夜晚,你們累了,俺還可以搭把手:車子閑著也是白閑著,比如它是一隻雞,我們吃了它的肉,把雞骨頭熬湯喝了,再拿著雞毛雞肫皮去換麥芽糖……
鄭守田簡直有點欽佩安秋芳了,有這個女人在,事情好像簡單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