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嬋娟母親已經病入膏肓,她要雙馨陪著她上翠屏山,求仙氣氤氳的長生宮的神佛減少母親的痛苦。臨下山時,嬋娟忽然對雙馨說,你也去抽支簽吧,看看有沒有戴烏紗的命?於是兩人又轉回宮裏,雙馨雙手捧起簽筒,在嫋嫋的香煙上轉了三轉,然後就搖晃起來,一支竹簽挺身而出,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她有點緊張地撿了起來,上刻著“第32簽,上上”。對了簽詩本子,抄下了這首詩。旁邊一位解詩的道士看了看雙馨癟癟的肚子,連說恭喜恭喜,子嗣在望。嬋娟啐了一口說,胡說八道什麼呀,人家兒子都上小學了。那道士說,那就是求財發財,求官得官!嬋娟說,這還差不多!下山時,嬋娟還興致盎然地說:雙馨,準,這簽詩準極了,這碧桃,這灼灼嬌姿,活脫脫就是你嘛,這東風嘛,可能就是我的婆婆奚局長了。
雙馨的文化考試考了個全區第一名。麵試的時候,麵對著奚局長在內的9位考官,雙馨有點手足無措。奚局長說,別緊張,慢慢來。雖然是例行公事,可雙馨得到了鼓勵,她做了幾次深呼吸,讓自己鎮定下來。後來,她覺得自己的思路非常清晰,發揮得異乎尋常的好。
難道還真的一簽中讖?後來每到前進道路的三岔路口,她總是要把這簽詩翻出來,看一看,仿佛就找到了勇氣,找到了運氣。
她把讖詩收好。東風借力、開花結籽……對,她應該去上中央黨校,或許,還有一個更高更好的職位在等著她?
雙馨轉到了鏡子麵前,發現自己的頭發蓬鬆地搭在肩上,有點隨意,有點浪漫,也有點疲憊。她不喜歡這樣。於是她把它們攏到腦後,用一枚發卡卡住,這樣就精神多了。她細細地端詳著鏡中的自己,用不著故作端莊,用不著搔首弄姿,總那麼淑女,又那麼風情萬種。難道這就是“灼灼嬌姿”?可誰又是真正的“東風”呢?
手機嘀嘀地響了起來。她打開閱讀著短消息,卻是毛澤東念奴嬌《昆侖》裏的句子:“不要這高,不要這多雪。”是“溫江大俠”。雙馨笑了,這個鄭京生!去年省局的聯歡晚會上,他做個謎語讓人猜,謎麵是導演的名字“謝晉”,讓猜毛澤東詩詞一句,雙馨脫口就說:“不要這高”;鎮得到會的局座們都一愣一愣的;有人還問,這亂七八糟怎麼猜的?鄭京生笑笑說,謝絕晉升嘛,豈不是“不要這高?”
鄭京生今天是怎麼啦,把這詞句還給她了?
“不要這高”,她琢磨著,鄭京生是不是在譏諷她的“努力進步”?“不要這多雪”,是不是說她冷若冰霜不近人情?從政10多年來,雙馨受到的種種的騷擾中,也不乏明明暗暗的性騷擾。她也並非心如止水,就因為心中固守著一個東西,她都能夠很理智地回避了。
不少人都知道她的婚姻是不理想的,臭蛋背地裏就喊大海為“傻大個子”。她自己也常常為這個婚姻疼痛著,心靈和肉體的雙重的疼痛。進區旅遊局的第三年她做了一次人工流產,是嬋娟陪著她去的。從那張手術床上下來時,雙馨問嬋娟是怎樣避孕的。嬋娟說,我從來不避孕,雷平天天喝得醉醺醺的,一沾著床就呼呼大睡,我那事兒都沒有了,還避什麼孕!雙馨看著她的雙眼,審問道:都沒有?嬋娟馬上坦白說,有還是有的,可醫生說他那些小蝌蚪都被酒精毒死了,所以也就不用避孕了。雙馨歎了口氣說,我倒希望大海也醉醺醺的倒頭便睡,省得總是磨我。嬋娟脫口而出說,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饑。雙馨壞笑著說,你若是饑,我把他讓給你得了。嬋娟擰了她一把說:當官兩張口,一張口說人話,一張口說鬼話!又歎息道,你呀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雙馨說,還福呢,疼都疼死了。嬋娟不以為然地說,都老夫老妻了,裝什麼處女?雙馨說,連你也這樣說,難怪大海說我裝模作樣了。嬋娟說,那倒是怪了。又長長地歎了口氣,心想真的把大海換給我就好了。想到這裏,雙頰便醉成兩朵紅雲,雙馨看著她,竟暗暗地妒嫉起她的健康和紅潤了。
雙馨曾經千百次地想,自己這樣的婚姻,結束也罷。可是她又不敢麵對。有一回在省城開會,跟她同住一室的溫江市28歲的副局長借著酒興大咧咧地說:雙馨姐你祝賀我吧,我回去就要把老公刪除掉了;——你家裏那位怎麼樣?不合適咱們就一並刪掉!委屈誰也別委屈了自己,都21世紀了,我們也要與時俱進嘛!
她簡直被嚇了一大跳,她連離婚的念頭都不敢起,這位同行竟然能如此公然坦然地“刪除老公”。到底是年輕人走得太快,還是自己已經被什麼東西框死了?
她不能離婚。如今她和大海地位明顯懸殊,她一提分手,就有人在那裏等著罵她“女陳世美”了。仕途險惡,宦海沉浮,人們對女幹部的婚姻似乎更加敏感,更加苛刻。如果她敢提離婚,陳聞戈他們不知會編排出多少桃色新聞,讓她在唾沫海洋裏淹死呢。
說到底,她還是很重視目前這個“位置”的。她是要做一番事業的,她自信她做得不錯、做得比男同誌還好;其次,她把職務當作一種榮譽,榮譽這東西沒有也就沒有,可有了再失去,那就像有煙癮的人斷了煙那麼寡淡難過。
如果是大海提出離婚就好了,那當然得有個過硬的理由。隻是那個理由千萬不能傷害到她。可是,天下能有這樣的好事嗎?
電話響了,是大海,說王光昌請他解決起錨機的一個難題,讓她早些睡覺別等她。雙馨覺得大海的話,好像是說給王光昌和他身邊的人聽的。男人都是死要麵子的,大海一個正處級幹部的“家屬”,時時刻刻要在朋友麵前維護這點可憐的自尊,也夠累的了。等他?憑良心說,她什麼時候認真等待過他?
她重新坐到計算機前,審閱旅遊叢書的《樂川卷》。
這天下午,洪大海扛了一箱蘋果來到嬋娟家。雙馨單位分的東西多,哪裏吃得了?雙馨就常常讓他扛給嬋娟。敲開了門,發現嬋娟哭得眼皮紅紅的。她見到大海,那哭聲竟越發洶湧起來。大海問怎麼啦怎麼啦?嬋娟才委委屈屈地訴說道:剛才二樓的李師傅從陽台上探出個怒氣衝衝的腦袋,朝著她毫不客氣地吼道:龔嬋娟!你不能隻顧自己掙錢,不管別人死活!我問怎麼了?李師傅氣咻咻地說,你沒日沒夜把機床開得轟隆轟隆的,我們看不成電視也睡不好覺,我老伴都被你整出高血壓來了!
廠裏半死不活的,工人們心裏都不順,再說夜裏開著機器也確實擾人清夢。可客戶是上帝,有的活兒非要連夜給趕出來不可。嬋娟也覺得挺對不住鄰居的,可沒有辦法啊。雷平又不在家,隻能讓她一人受氣。她越說越委屈,如果李師傅把家屬樓的人都聯合起來一齊對付她,那她的小工棚隻好關門大吉了。
大海想了想,說,你得和大家搞好關係啊。嬋娟問,怎麼搞?大海說,這事得一步一步來。現在,你把這箱蘋果扛到樓上去,就說是看看李師母的病。嬋娟忽閃著眸子說,這樣行嗎?李師傅會不會把我轟出來?大海說,試試吧,人心都是肉長的,她見你有誠意,可能就心軟了。
大海把那箱蘋果放到嬋娟肩上,嬋娟還猶豫著,大海拍了拍她的肩膀,說,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嬋娟撲哧一笑,出了門,噔噔噔地上樓去了。
大海獨自耽在嬋娟家裏。屋裏靜悄悄的,欣欣和向榮都夜自修去了,雷平又不知在哪兒喝酒,此刻他仿佛成了這個屋子的男主人。他的心動了一下,想,這個家窮是窮點,可他一到這兒反倒比在自己家裏踏實;能做這屋的男主人倒也不錯!
牆上的那張結婚照,已蒙上厚厚的塵埃,雷平的眼睛渾渾噩噩的,他那麼年輕時就渾渾噩噩的了,可當時誰也沒看出來。不經事的新娘笑得輝煌燦爛,笑得讓他心疼。當時嬋娟是滿意這門親事的,可如今她活得多苦啊。人如果能預知將來就好了。
可是他快樂嗎?工人們想的是活得下去活不下去,很少想活得快樂不快樂。因為有雙馨這樣的老婆,他家的生活條件跟工友們的生存條件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他應該是快樂的;可自己真的快樂嗎?那麼雙馨呢?她活得快樂嗎?
嬋娟回來了,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大海問,怎麼說?李師傅怎麼你了?
嬋娟吸了吸鼻子,拿手掩臉做哭泣狀。大海急了,說好嬋娟別哭別哭,我們再想想別的辦法。他去扳嬋娟的手,嬋娟掙紮著不讓他扳,不知怎的,嬋娟的臉就埋在大海的大手裏了,她的臉滾燙滾燙的,大海就捧著這張臉不想鬆開。噗地一聲,嬋娟忽然笑了,她興奮地拍打著大海的胸口,喋喋道:哄你呢大海,事情成了。大海你真行,什麼事情經你一點撥都迎刃而解了。李師傅還說,一個女人家,供著兩個孩子上學不容易……
嬋娟是多麼容易滿足啊。大海又一陣心酸。嬋娟高興地在原地轉了一圈,像個小女孩那樣眨眨眼睛說:大海,我怎樣謝你呢?大海指指餐桌,說,把飯菜熱熱吃掉,你們家已經有一個胃病的了,別再弄出一個來。嬋娟倩笑著一歪腦袋說,遵命!又說,我今晚有好菜呢,你陪我再吃點吧。大海說,我在家裏已經吃飽了,再吃就要發胖了,還是替你苦力地幹活減點肥吧。嬋娟趕緊熱了飯,撥了些菜,端到了工棚裏,她坐到那條高凳上,一邊吃飯一邊像小女孩似的晃著雙腿。
大海拿著遊標卡尺,正一晃一晃地量一隻套筒內孔。眼前忽然一閃,隻聽得嬋娟說,張嘴,慰勞你!原來她夾著一片豬肝送到他嘴邊來了。大海的心動了一下又痛了一下:雙馨可從來沒有這樣過!況且,雙馨早已不吃動物內髒也不準他吃了,說高脂肪高膽固醇有害健康,而嬋娟還把豬肝當成好東西。他張嘴把豬肝噙了,咀嚼出絲絲的苦味來。
忽然就停電了,車床嘎然而停,工棚裏頓時漆黑一團。嬋娟說,怎麼鬧的,電壓老不穩定!她從高凳上跳了下來,卻被地上的工件絆了一跤,人就向前撲去,大海及時拉了她一把,她順勢一歪,連人帶碗扣到大海的懷裏。大海有點發慌,說,這、這碗硌人……嬋娟就一任那碗滑到地上,兩個人很自然地摟在一起,彼此都能聽到對方的心跳。
就這麼抱著多好!抱一個時辰,一年,一輩子!可是電很快就來了,工棚是敞門的,樓上的冷眼難防,所以他們馬上就分開了。休息了那麼幾分鍾的電燈,仿佛找回了力氣,顯得格外明亮,格外刺眼,以至於兩人都避開了眼睛。
欣欣回來了,她把腦袋伸進了車棚,說大海叔叔好。然後抱了一大堆衣服,泡在水龍頭下的水槽裏。嬋娟指著大海的衣服說,都扣上菜汁了,脫下來我給洗洗。又伸出腦袋問,欣欣,怎麼隻你一人回家,向榮呢?欣欣把龍頭開得嘩嘩直響,說,作業還沒寫完吧。嬋娟說,你不要幫他瞞著,是不是又是惹事了?欣欣說,沒有惹事,隻是夜自修時睡著了,被老師訓了一頓,他一賭氣就跑了,我也不知他這會子在哪裏呢。
嬋娟歎了口氣,說,大海,你相信不相信,這懶惰也是會遺傳的,這向榮啊,和他爸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將來又是個包袱!你看我這命,背一個大包袱還不夠,還得添上個小包袱!
大海走神了,他並沒有聽到嬋娟的訴說。嬋娟推了他一把,問,你在想什麼呢?
大海還沉浸在剛才的擁抱之中,嬋娟的氣息,嬋娟的體溫,讓他意馬心猿,他真想拉滅了電燈,緊緊地摟著眼前這個女人,狠狠地吻個夠,可是……他晃了晃腦袋,讓自己清醒過來:
“這家庭作坊總歸不是長久之計,一是掙不了大錢,二來也確實吵擾鄰居。今天哄好了李師傅,明天不定會冒出個張師傅、王師傅;嬋娟,不如這樣,我們把下崗的工友們都組織起來,辦一個漁船修理廠。我們這裏碼頭多,國內國外的漁船來來往往,修理業務不少。隻要我們用心做了,肯定能讓修理廠興旺起來的!
嬋娟的兩眼熠熠發光。她說,大海,我們大型機床廠的廠長如果是你,保準垮不了啊!
這時欣欣在外麵叫道:媽,你的電話!嬋娟跑到屋裏,剛抓起話筒,就聽得張皇失措的一句話:
“吐血了!吐血了!”
“誰吐血了?”嬋娟問。
“你老公喝酒喝吐血了。”
“雷平他在哪兒?”
“在我這兒呢!”
“你是誰?”
“我是王光昌老婆!”
嬋娟的臉一下子灰了。雷平雖然混賬,可吐血畢竟是大事兒,她不能不管。嬋娟就去推自行車。大海說,別急,你一急再出事可不得了,你還沒問清楚他這會子到底在王光昌的家裏呢還是在他廠裏。大海就打王光昌的手機,得知雷平在他的辦公室。大海對嬋娟說,你也不用騎自行車了,坐我的摩托車後麵,我馱你去吧。
王光昌下崗後辦了個起錨機廠,這廠在8號碼頭的一條小弄堂裏,摩托車怒吼著七拐八彎地,終於到了目的地。
一跨進起錨機廠那小小的辦公室的門,濃烈的酒味夾雜著嘔吐物的穢味撲鼻而來,大海不禁皺了皺眉頭,嬋娟就直惡心。雷平像死人一樣躺在地上,他的身旁扔著兩條帶血的毛巾,王光昌的胖婆娘手裏還拿著一條,不時地彎一下腰,擦掉雷平嘴角冒出的血跡。
大海環視著滿地的空酒瓶,對王光昌說:從中午喝到現在,你真想灌死他呀?王光昌老婆哭喪著臉說,叫他們別喝了別喝了就是不聽,這要是死在我這兒可怎麼辦哪?王光昌吼道:臭婆娘滾一邊去!怕人把你當啞巴賣了?又對大海說,他一個大活人,牛不喝水我強按頭了?又拿眼睛瞟著嬋娟,色色地說,灌死了雷平,嬋娟又不歸我!嬋娟說,真灌死了,我拉你給他填背!大海問,為什麼不送醫院?王光昌聳了聳肩膀說,我弄得動他嗎?
大海抱起雷平,朝廠門口走去。一輛出租車在他們身旁戛然停住。嬋娟把後車門拉開,大海就把雷平往裏塞去。可是雷平渾身上下都軟耷耷的,根本不聽使喚。口袋裏的鑰匙、打火機、工作證,倒是亂七八糟地散了一地。嬋娟隻得蹲在地上,一件一件地撿。大海想了想,把雷平放在地上,自己先上了車,然後抱住雷平的兩條胳膊往裏拖,上身拖進去了,兩隻腳卻鉤住了車門,鞋子掉了,襪子也掉了,嬋娟又忙著去撿,又抱起丈夫的臭腳,使勁地往車裏邊喂。圍了好多看熱鬧的,紛紛問到底是怎麼回事。王光昌悠悠地抽著煙,指著嬋娟說:別看這娘們長得俊模俊樣,可就是拴不住老公,這不,天天喝成死豬一樣!嬋娟直起累得發酸的腰,罵道:王光昌你不得好死!
醫院的急診室裏,一位中年女醫生正在應付幾個愁眉苦臉的患者,一聞到雷平的滿身酒味,就拉下了臉,厭惡地說:正經的病人都應付不過來了,又跑出個自作孽的來!你們家屬都怎麼當的,任他喝成這樣!
大海跑來跑去,抱著一堆藥回來,醫生說,洗胃。她把一條蛔蟲樣的橡皮管塞進雷平的嘴裏,慢慢地讓它鑽向胃裏,又在上麵接個漏鬥,吩咐嬋娟往裏灌水。清清的液體灌進去了,紅紅的血水流出來了,雷平昏頭昏腦的,倒沒什麼痛苦,嬋娟卻覺得腰酸得不行,想起又要落一大筆虧空,心裏很不是滋味。大海望著人事不知的雷平,問醫生說,不要緊吧?女醫生不耐煩地說,不要緊?再遲會兒就沒命了!
醫生給雷平掛上點滴,大海和嬋娟輪流著給雷平灌水,累得腰酸背脹的。一直折騰到下半夜2點,雷平才稍稍有了點知覺,他的右手抬了一下,又抬了一下,慢慢地成了一個連貫的動作,動作的幅度又漸漸擴大。嘴裏也開始嘟嘟囔囔。大家都不知道他說什麼,嬋娟就附耳過去。她聽到的是斷斷續續的、喝酒猜拳的吆喝聲:六、六、順啊!七、七、巧啊!
嬋娟覺得自己的腰突然要折了。望著醜態百出的丈夫,這會兒她想要他死的心思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