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大海拉了嬋娟,宴請他的幾位鐵杆朋友。飯桌上,嬋娟不斷地給人敬酒,心急火燎加上酒精的力量,她的臉燒得紅彤彤的像噴出火來,看起來倒別有一番韻味。在推杯換盞中,有人告訴她林招弟是有公費醫療的,醫藥這一塊就省省了。交警隊那位朋友匡算了一下,說林招弟身體損失費、營養費、誤工費等,5萬元大概拿得下了。嬋娟惴惴地問:對方如果不同意,在我們兒女身上報複怎麼辦?坐在她身邊一位公安局的朋友說,林招弟的兒子是有案底的,他敢無理取鬧,沒他的好果子吃。
說是這樣說,可不知行不行得通。再說,嬋娟也無法籌到5萬元錢。吃罷飯回家的路上,大海對嬋娟說,別愁眉苦臉了,王光昌已給了2萬了,剩下的3萬元,我來拿。嬋娟說,什麼你來拿?名不正言不順的,再說這畢竟不是一筆小數目;可兩人討論來討論去,就是討論不出好辦法。嬋娟說,要不你問問雙馨?大海說,這點自主權我是有的;再說,我也會把事情跟雙馨說好的。後來事實證明,大海並沒有把此事告訴雙馨,而是悄悄地去銀行取了錢。
回到了家,借著酒勁,嬋娟摔摔打打地把雷平罵了個狗血噴頭。欣欣說,媽別生氣了,爸又不在家,你罵他他也聽不見。嬋娟安靜了下來,說,欣欣你可要提防著點,林招弟的兒子說要把你給賣了。欣欣說,我不怕,真的就無法無天啦。我倒是擔心爸爸,讓這個流氓抓住,一頓好打是免不了的。
想著這場車禍,母女倆一宿沒睡好。可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雷平連個電話都不打一個。欣欣說,爸是因為闖了禍,不敢回家了。嬋娟說,這該死的,躲過了初一他躲得了十五?
虧得大海的這幫朋友周旋,5萬塊算是把林招弟兒子暫時安撫住了。大海就打電話告訴王光昌,讓他轉告雷平。可第二天晚上,雷平並沒有回家,第三天,還是音訊杳無。嬋娟說,他還躲出興頭來了。一直到了第四天,還是沒有雷平的任何消息。嬋娟覺得不對勁了,氣也出得差不多了,就打雷平的手機,可怎麼打也聯係不上。
嬋娟就打了王光昌的手機,王光昌說,我在沈陽呢。嬋娟說,你把雷平帶沈陽去了?王光昌說,屁話,我他媽的把他帶沈陽做什麼?——他還沒回家?
於是他告訴嬋娟,雷平藏在長風號船的輪管艙裏。並說長風號停港大修,去9號碼頭找就是。
長風號蕩漾在離9號碼頭300米處的大海中間。船員們全都回家休假去了,船上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等嬋娟雇了駁船登上長風號時,雷平已經意識模糊了。原來王光昌拉了此船的修理業務,自己卻跑到沈陽買配件。他把雷平藏起來時,說事情平息了就去接他。可是他一忙就把雷平給忘了。雷平一開始也覺得找了個安全的避風港,等到他想給外邊打電話時,手機沒電了。更要命的是,雷平本來就患慢性胃出血,這一驚一嚇,又餓了幾天肚子,那血更出得起勁,到了第四天,失血過多的雷平已經奄奄一息了。
嬋娟找見他時,雷平和死人也就差一口氣兒。駁船老大轉身就走,說他的船不運屍體。嬋娟說,他還活著呢。老大說他這一撥拉肯定要死的。嬋娟說,要不你替我打個電話,遂告訴了大海的手機號碼。半個小時後,大海坐著另一條駁船來了,把雷平背上岸時,120救護車已在碼頭候著了。
這幾天,雙馨的眼神總是冷冷的。雷平的車禍傳得沸沸揚揚,捎帶著把大海也繞了進去。雙馨說,當時你正在嬋娟家?後來又是你陪嬋娟跑的醫院?——我不是不讓你幫忙,但是你要注意影響,張張揚揚幹什麼?臭蛋他大庭廣眾地問我:那個忙忙碌碌為這樁車禍請客擺平的,到底是你的老公還是那個叫嬋娟的老公?——大海你知趣點,不要給我惹出什麼麻煩來。
大海心裏正忐忑著呢。那個下午的事讓他非常後怕。他和嬋娟在屋裏偷情,雷平就在外麵闖禍,他想這是不是老天爺在懲罰人啊?雙馨忌諱臭蛋,他大海才不忌諱。他心疼的是嬋娟,嬋娟本來就日子艱難,這下子可是雪上加霜啊。
還有就是他取了3萬元,到現在都不知怎麼和雙馨講。他有了一種負罪感。所以,他再不敢提漁船修理廠的事了,這幾天也沒有到嬋娟家去,下班後就乖乖地買菜做飯。
正吃著飯,嬋娟就把電話打進來了。幾天沒了大海的消息,嬋娟心裏有些惶惶;林招弟和雷平還在醫院住著,林招弟提出要請一個保姆,醫院又一個勁兒催雷平的醫藥費,嬋娟覺得自己都快支撐不住了。雙馨拿起了那移動的話機接了,說是嬋娟啊。大海就停止了咀嚼,支起耳朵聽著。屋裏很靜,嬋娟的說話大海能聽個大概:
“雙馨你忙啊?”嬋娟說。大海想,這個傻女子,說這些廢話幹嘛呢。雙馨卻說,雷平的身體好些了吧?嬋娟答,稍好些了。雙馨說,也別太累了自己,你那車床的活兒,可以讓向榮學著幹,看來他是上不成大學了,早學門技術也好。雙馨又說,找大海吧?就把話筒遞了過來。大海接過電話,隻聽得嬋娟說:車床又壞了……
大海一邊聽著,一邊偷看著妻子。雙馨已經吃畢,正拿著牙簽在剔牙齒,嘴角掛著一抹含義不明的微笑。大海忽然恨起自己:堂堂男子漢,怎麼變得這麼卑微,這般猥瑣了?殺頭不過碗大疤,我到底怕什麼呢!於是就把嗓門提得高高,問,嬋娟,又是哪兒出麻煩了?接著又說,我明白了,得空我去看看吧。
吃過晚飯收拾好餐桌,他又磨磨蹭蹭起來。雙馨說:嬋娟挺不容易的,你還磨蹭什麼?——把那箱獼猴桃捎上,欣欣愛吃。大海一下子放鬆了,心裏浮上一絲感激。他扛了獼猴桃來在門口,蹲下換鞋時,一抬頭,發現雙馨用眼角的餘光在打量著他,他的心便有點虛,係鞋帶的手都不大靈光了。
雙馨扔了牙簽,說: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哪,嬋娟是個要強的人,誰知道會攤上個這麼混賬老公;你呢,在別人眼中也許是最有福氣的了,可你也不快樂。大海停止了穿鞋,說,誰說我不快樂?我有什麼不快樂的?雙馨說,你快樂就不會到王光昌那裏喝酒了,你快樂就不會到夜來香那種鬼地方去了。大海被觸到了痛處,一下子怔在那兒。雙馨又說,其實,你是可以去找樂的,隻是不要到烏七八糟的地方去,隻要不滿世界地張揚。大海問,你,什麼意思?雙馨說,什麼意思還要我說嗎?——還愣著幹嘛,去吧。大海這才扛起那箱獼猴桃下樓,雙馨倚在門口,輕輕地提醒說:鞋帶!你左腳的鞋帶還沒係好呢。她少有的溫柔讓大海的心裏疼了一下,同時又讓他覺得一種被居高臨下的壓迫感。
大海把獼猴桃在車上放好,就開始發動摩托車。那車子有了點毛病,讓他踩了好幾個回合才發動起來。看著腳下的那箱獼猴桃,大海想,雙馨確實是不錯的,一個女人,打拚出現在的地位的確不容易,這樣的地位,能常常想著窮朋友更不容易。行走在那條有護欄的河邊,又想起自己醉酒那個夜裏雙馨找她的情景,覺得自己真是怪對不住她的。此刻他想,不管雙馨是什麼心思,他都不能做對不起她的事。
就在這時,他聽得手機響了。停了車,他接了電話,是雙馨,雙馨的腔調從來沒有過的凶狠:
“洪大海,你回來!”
“什麼事?”
“回家再說!”
大海隻得轉回了家。
“存折上怎麼少了3萬元?”他一進門,雙馨就咄咄逼人地問。
大海心虛了。雙馨不是從來不管錢嗎?原來她心裏明鏡一般!他後悔自己事先沒跟她打招呼,這下子可有點被動了。
“我借給嬋娟了。”
雙馨氣急敗壞了:“這錢我是要帶到北京去的,誰讓你偷偷摸摸地借人了?有本事你自己去掙錢,你掙的錢你愛送誰就送誰去,你拿我的錢充什麼好人?”
大海的心一點一點地往下沉,往下沉。他心裏殘存的、固守的那點東西,一下子崩潰了,倒塌了。他的胸一起一伏的,臉漲得通紅,突然迸出了一句:我會還你的!連利息都還你!他狠狠地碰上門,噔噔噔地下了樓梯。自從搬進了玫瑰花園,他從來沒有這麼“工人”過。在大樓的陰影裏,他找到了他的摩托車,猛地一踩油門,摩托車怒吼著,直向嬋娟家衝去。
他敲開嬋娟家的門。當他扛起那箱獼猴桃時,發現那箱水果竟是非常的沉重。
“你終於來了。”嬋娟迎著她。
經過這陣子雷平車禍的煎熬,嬋娟憔悴多了,“我以為你不來了呢”。
“怎麼可能呢!”
“雙馨她沒說什麼吧?”
想起雙馨剛才的訓斥,大海言不由衷地說:“她能說什麼呀!”
嬋娟歪倒在大海懷裏,呢喃著說:大海,我好累,我覺得我快支撐不住了。大海撫著她的頭發說,嬋娟,別怕,天大的事,有我和你一起扛著。嬋娟說,你抱抱我,抱抱我……她流著淚,非常的無奈無望,大海抱著她,發現她渾身哆嗦著。他捧起她的臉,吻著她眉心剛剛冒出來的豎紋,吻著她鹹鹹的淚水。嬋娟說,我為什麼總是那麼倒黴呢,你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一股力量左右了大海,那是一種本能的、衝動的、反抗的、叛逆的力量,他一下子精神抖擻起來,剛跨進了臥室,他就不顧一切脫去了自己的衣服,張開了自己廣寬的懷抱,說,來吧,嬋娟你來吧,我們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說,來吧!
這一次,沒人敲門,沒人打擾,他們做成了,做得很投入,很瘋狂。完了,嬋娟深深地吐了一口氣,撥著大海濕淋淋的頭發,說,累吧?大海說,有點累,可也放鬆多了。
也許是檢討自己那天的粗暴,也許是怕大海再到那種亂七八糟的地方去,雙馨在黨校錄取通知書到達的那天,給嬋娟打了個電話。她說嬋娟,我有件事求你幫忙。嬋娟說,這輩子隻有我求你幫忙的,你還有什麼事要我這個窮工人幫忙的呢。雙馨說,過了年我就要到北京學習去了,把個大海孤零零地扔在家裏。
“……?”
雙馨繼續說道,嬋娟,我這人有點自私,這些年隻顧自己事業,就把大海給冷落了,心裏覺得挺對不住他的。這一回一走就是兩年,這兩年,他的衣食起居什麼的,你可要替我給照應著點,男人多大了也是小孩子,我沒在,他可能會把自己弄得一塌糊塗。
嬋娟的心起起落落的。她不知道雙馨到底是真的“托夫”呢,還是有別的意思。雙馨繼續說,要特別提防王光昌,那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家夥。
提起了王光昌,兩人就同仇敵愾起來,嬋娟說雷平好歹要死在他手裏。雙馨幹脆把大海那徹夜不歸的事也告訴了嬋娟。嬋娟大吃一驚,這,這不是要把人給害死嗎?
雙馨覺得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嬋娟也應該明白了。雙馨一陣悲涼,淚水便在眼裏打轉。她巡視了一下自己華貴、典雅的家,說,嬋娟我先謝謝你啦,我走了以後,隔三差五的,你過來收拾一下,別讓他把屋子弄成臭烘烘的爛豬窩啊。
應雙馨出門的那天,洪大海和龔嬋娟送她到機場。在進檢票口的當兒,雙馨的手機響了,傳來了鄭京生熱情洋溢的聲音:你怎麼這樣婆婆媽媽的?我昨天就到北京了。雙馨驚問,你在北京幹什麼呢?鄭京生說,秘密。——告訴我你的航班,我去機場接你。
她收了線,回過頭來,大海和嬋娟正在對她揮手,她騰出一隻手,示意他們回去。然後把機票放進包裏,把登機牌叼在嘴裏。旅行箱、手提包從安檢器裏吐了出來,她彎腰去拿時,忽然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她甚至後悔,自己這種選擇是否值得。
旅遊局局長專車把大海先生和嬋娟同誌拉到玫瑰花園18幢時,大海對嬋娟說:上來坐坐吧?嬋娟什麼也沒說,尾隨著大海上了樓。
臥室裏有著雙馨臨走的淩亂,餐桌上有著狼藉的盤盞,嬋娟動手收拾起來。大海說,幹嘛呢,下午就有清潔工來,每天一個小時打掃衛生,雙馨臨走時安排好的。
嬋娟頓時愣在那裏了。
大海把她抱起,平放到席夢思上。輕輕地,他把她的頭發往腦後撫去,撫去,他們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對方的眼睛,就這麼久久地凝視著,兩個人都淚眼瑩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