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新年的第一縷陽光抹上紅星罐頭廠的車間玻璃時,灰灰從坐了好幾天的板凳上站起身子,她邁著浮腫的雙腿,搖搖晃晃地走到車間盡頭,關掉了流水線的電源開關。
她已經一百個小時沒睡覺了。對於灰灰這個42歲的女人來說,100個小時不睡覺算不了什麼。隻要有錢賺,再幹100個小時她也會挺下來的。她已經學會一邊摸索玻璃瓶口一邊打盹,隻要能打上四五分鍾的盹,她就能精力充沛地堅持半天,然後再打四五分鍾的盹,再堅持半天。灰灰是流水線上的裝罐工兼驗瓶工,肉眼看不出的缺陷,她的手指卻一摸一個準,然後把殘次的瓶子剔除出來,扔進腳下的籮筐裏。
今年是橘子特大豐收年,路邊地頭,到處都堆著金燦燦的橘子小山,樹上還全是密密麻麻的橙色小球,不勝重負的枝梢都墜到地上去了。聽說外地有人吃橘子吃出了蛆,害得溫江市都跟著倒了血黴。鮮橘子賣不動了,果農們急得前列腺發炎鼻子噴血。在政府的協調和政策的感召下,大大小小的罐頭廠都啟動了,車水馬龍的運橘隊伍往廠裏奔。老板緊急招募工人,開出的條件比較優惠,灰灰就衝著這高出往年二成的工資幹起來了。
灰灰的大名叫鄭徽,和大姐鄭微二姐鄭徵的名字如出一轍。灰灰的父親是鄭家灣讀書最多的人,所以能給姐妹仨起這樣難寫的名字。後來二姐嫌“徵”字麻煩,擅自就改成了“征”;可“徽”字比“徵”字的筆畫還多呢,鄭徽用不著動手,高丕柳一揮手就把她寫成“灰”。高丕柳雖然是農村幹部,但改一個字不費吹灰之力。鄭家灣的“灰”決不止是“灰樸樸”“灰蒙蒙”和“灰溜溜”的意思,還包含著糟糕、倒黴、晦氣甚至遭遇大禍的味道。小到高丕柳一腳踩上雞屎,大到父親意外身亡,高丕柳都會氣急敗壞地連連跺腳:恁灰!灰死了!前世都沒見這麼灰的!
高丕柳口口聲聲說自己不重男輕女,但她在懷第三胎時,卻決心想要個男孩。灰灰辜負了她,高丕柳很憤怒,她在那樣艱難的年月裏生養了她,灰灰居然沒帶個小雞雞來!
高丕柳不相信自己生不出兒子來。可灰灰的爸不爭氣,在關鍵時刻扔下這個家走了。高丕柳雖然能幹,卻缺乏單身懷胎的本事,這讓她抱恨終身,越發的看著灰灰不順眼。
灰灰長得不難看,那身材那臉蛋,基本沒什麼破綻。她的破綻在幽暗的地方,旁人看不出來。還有,兩位姐姐太出眾了,她們臉容姣好身材窈窕還是學校的學習尖子文藝活動骨幹,灰灰不想當醜小鴨都不行。後來姐姐們又雙雙考上了重點大學。現在,鄭微是溫江醫學院教授,鄭征則是樂川市國土資源局局長。可倒黴的灰灰連小學都沒畢業,因為她上小學四年級時,高丕柳的腰傷發作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灰灰順理成章地轉換角色成了自家的小保姆,從那以後直到今天,她連摸一摸書本的時間都難得有。
這次和灰灰倒班做罐頭的是江西女人翠翠。翠翠一開始還12小時12小時地挺著,漸漸地就越來越遲到了。流水線須臾離不開人,翠翠沒按時上班,灰灰隻能一直幹下去。最後5天,翠翠說自己再也幹不動了。灰灰頭都沒抬就說,歇去吧,你的班我頂,你這5天的工資也歸我了。說這話時,灰灰找到一些自信,才覺得自己也有比人強的地方。翠翠用看怪物一樣的眼神看著她,說了句“要錢不要命”,就扭著屁股走了,灰灰就沒日沒夜地連軸轉,直到最後一聽橘子罐頭在流水線上筋疲力盡地下來。
是的,灰灰太需要錢了,丈夫巫大鵬下崗後就沒有再出去過,隻是到村後的臥牛山上割些藤條編橘筐,後來橘子都裝進漂亮的印花紙盒裏了,大鵬就徹底失了業;大兒子希希有點木,19歲了才熬到初中畢業,灰灰陪他找了幾次工作,可他幹不了幾天就被老板炒了魷魚;老二望望一直就是學校的尖子生,高丕柳曾說他“目灼灼似賊”。望望絕對不是賊,他隻是鉚足了勁兒向名牌大學衝刺。讀名牌大學得多少錢?灰灰心裏沒有底;還有朵朵,灰灰曾經是朵朵家的保姆,朵朵8個月大時,爹媽在一次旅遊漂流時雙雙墜水身亡,灰灰和有關部門找了好久,也找不到朵朵一個親人,灰灰就把她抱回了家養了起來。這麼一大家子人要吃要喝要穿衣要上學,灰灰不拚命行嗎?
灰灰的家在溫江市105路公交車終點站臥牛嶴。當年老巫頭想要灰灰做兒媳婦時,開口閉口都說自己是“溫江人”。溫江是管著樂川等10來個縣的地級市,古老而又繁華,能嫁到溫江市是鄉下姑娘的幸福夢想;可臥牛嶴卻非常非常的郊區和偏僻,貧窮和落後甚於灰灰的娘家鄭家灣。
灰灰舍不得1元錢打車票,就抄橘林間的小路蹣跚回家。寒冷的陽光斜在她的臉上,虛虛的並不真切。路邊的野草枯黃了,草尖上的霜花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灰灰看著自己哈出的白氣,竟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覺。
耳朵在嗡嗡嚶嚶,好像有蒼蠅鑽進去一般。灰灰想,蒼蠅既然能鑽到橘子裏麵下蛆,當然更有本事鑽到她的耳朵裏作祟了。現在,又有些蒼蠅在她眼前飛舞了。灰灰揮了揮手,蒼蠅揮之不去。這麼冷的天氣,真會有蒼蠅?灰灰想大概是自己眼睛花了。灰灰不怕眼睛花,她怕的是牙齒痛,現在她的牙齒就痛。鄭家灣人都說,牙痛不是病,痛來要人命。前些日子灰灰忙得把牙痛都靠後了,這下子放鬆下來,痛感就像拔節的麥苗一樣畢畢剝剝地竄。灰灰吸了口氣,覺得那空氣都是痛的。
灰灰現在唯一正常的是嗅覺。她聞到橘園裏有秋天施過的坑霜味,還有夏天掉落的僵橘子氣味。小時候,高丕柳就常罵她是“狗鼻子”,有一回高丕柳從外麵回來,正在給全家人盛飯的灰灰就給她盛了半碗飯。高丕柳說,白眼狼,這麼小就學會欺負娘了?灰灰說,你在外麵吃過包子了呀。高丕柳驚訝極了,說,你這個小奸細在跟蹤我?灰灰說,你一開口我就聞到包子的香味了。征征湊近媽的嘴巴嗅了嗅,說,什麼包子香?沒有!微微也聞了聞,說沒有。可高丕柳心裏明白,自己是在兩個小時前吃過兩隻肉包子的,不過吃好了就嗽過口了。
灰灰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高丕柳就把電話打進她家裏來了。高丕柳年輕時風風火火又是拔人白旗又是割資本主義尾巴,鄭家灣沒有人不恨她的。灰灰沒少聽人背地裏喊她“刀劈柳”,但灰灰沒法子喊,可她也不情願喊高丕柳為媽。
高丕柳已經打了5天的電話了,清晨打中午打晚上也打,可是巫大鵬和孩子們都說灰灰不在家。高丕柳恨恨地說:她死啦?巫大鵬點頭哈腰地說:她沒死,她在罐頭廠加班呢!高丕柳說,加班加得四五天都不回家?巫大鵬說,不回家。高丕柳說,我就不信廠裏還給床位!巫大鵬說,不給,灰灰她不睡覺。高丕柳說,恁灰,這灰貨!——讓她回頭給我打個電話,我這裏都火燒屁股了!巫大鵬也不敢問怎麼火燒屁股,隻點頭哈腰說,知道了,媽!
灰灰跨進家門,正好看到巫大鵬頭上的幾根殘餘軟毛起起落落,就知道他在跟誰說話了。巫大鵬怕高丕柳,巫大鵬一個編橘筐的,和上頭兩個連襟怎麼也連不到一塊兒去,高丕柳還常常學著一個小品裏的腔調,說她家仨女婿“做人的差距咋就這麼大呢?”巫家當初娶灰灰還上了點手段。高丕柳至今見了巫大鵬還指著他鼻子嗬斥:騙子!灰灰就是被你們活活給騙了去的!
其實巫大鵬很老實,他從不撒謊,且至今不知道灰灰的身體裏有破綻。巫大鵬擱下話筒,一扭身看見了老婆,他本想傳達嶽母的命令,看看灰灰臉色發暗眼皮發黏,隻好說,鍋裏的粥還熱,我給你盛一點吧?灰灰說,困死了,吃不動了。
灰灰踏上窄窄的木梯上樓,木梯在她的腳下咯吱格吱地呻吟,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木梯下是巫家緊緊相挨的三個鑊灶,成年累月的霧繞煙熏,木梯顯得油水充沛,連做扶手的那條麻繩都能捋下一手油汙來。巫家的房子是上世紀50年代的兩間二層小樓,四四方方盒子似的連間披屋都沒有,巫家三代早已擠得不行,人和人相對而過都得側著身子。
灰灰聽得公婆在喊二鵬家的兩個女兒,讓她們跟著一塊兒看親戚去。看親戚有好吃的還有紅包,孩子們都挺渴望。朵朵從屋裏蹦了出來,說,爺爺奶奶,也帶我去吧!婆婆把臉一拉說,那麼多的丫頭,我可不好意思帶!灰灰心想,丫頭不好意思帶,你帶過希希和望望嗎?於是就說,朵朵,別當跟屁蟲!媽牙疼,給媽找藥去。朵朵懂事地立馬回身,飛快地上樓給灰灰找止痛片去了。
樓上就兩間臥室,每間才16平米,大鵬二鵬各占一間。灰灰屋裏鋪一大一小兩張床,希希和望望睡小床,灰灰夫婦和朵朵睡大床。再加上一個五鬥櫃和一個破箱子,擠得連屁股都轉不開,孩子們的作業都隻能趴在床上寫。二鵬已說過多次,說灰灰再不搬走就把他們的被窩扔出去。大鵬也老抱怨,說朵朵都8歲了還擠在中間,辦起那事很不痛快。現在灰灰最大的願望就是能造幾間自己的小屋,再粗糙再間陋都行。村後有個百來平米大的牛欄,後來臥牛嶴的人都不養牛了,大鵬和灰灰找了村幹部,把那個臭烘烘的地兒買下來做地基。可是一個破牛欄,離一座小屋還差十萬八千裏呢。
灰灰吃了止痛片,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灰灰隻睡了3個小時就醒了,她搞不清自己是被牙痛弄醒的,還是被電話鈴鬧醒的。她撐起身體,又腫又痛的腮幫子墜得她頭都歪了。迷迷糊糊地抓過了電話,高丕柳高亢的嗓音直衝她的耳膜:
“殘渣餘孽躺在床上5天了!”
“殘渣餘孽”是灰灰的爺爺,大名叫鄭餘楂。聽鄭家灣老人們說,鄭餘楂少年時代在樂川縣城的一家藥鋪裏當學徒,17歲那年被抓了壯丁,跟著那個部隊跑了小半個中國。也不知哪年哪月他當了逃兵,自采些中草藥輾轉在上海的郊區謀生。當“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在大江南北唱響時,鄭餘楂正準備回家和妻子團聚,卻因為在那個部隊裏一點破事坐了兩年牢。等到他終於出獄回到了鄭家灣,妻子卻已經命喪奠耳河。鄭餘楂在妻子的墳頭哭得天昏地黑,之後他來到嘯箭橋那截斷了的欄杆旁邊,盯著吞噬了老婆的河水發了3天的呆。那一回,鄭家灣人都以為鄭餘楂心疼老婆心疼傻了。3天後,他帶上寄養在表親家的兒子,坐輪船走了。從此爺爺定居在上海,開了間中草藥鋪供養兒子一直上完大學。所以當他被上海的紅衛兵遣送回家之前,許多鄭家灣人都差不多把他給忘記掉了。
殘渣餘孽被押回鄭家灣時還不到50歲。他頭平額寬,五官端正,特別是臉,非常的光滑鮮潤,一點也不像走背運的人。鄭家灣人說他的好,是吃自己配製的仙丹妙藥吃出來的。
那年月,藥鋪是不讓開了,爺爺就帶著大小布袋,獨自上山采集中草藥,回頭秘製了,自己服也給別人用;他對跌打損傷特別有研究,治好了許多人的陳年老傷和新鮮骨折,所以他雖然是“殘渣餘孽”,鄭家灣人倒沒有太難為他。
高丕柳在電話那頭說:殘渣餘孽腦子進水了,半夜三更起來亂跑,把自己的右腿給摔斷了!灰灰你給我立馬回來,我的腰都快被累成兩截了!高丕柳年輕時是鐵娘子、穆桂英,她和她的隊友們唱著“能挑千斤擔不挑九百九”,生生地把腰給挑壞了,三天兩頭疼得直不起來。再說高丕柳也六十七八的人了,有高血壓也有糖尿病,讓她來服侍一個90歲的爺爺,的確勉為其難。
當初灰灰姐妹仨都還在家做姑娘時,微微和征征換下紅褲衩,高丕柳都喊灰灰去洗,開始姐姐們都不好意思,奪住褲衩不放。高丕柳說,奪什麼奪?灰灰是粗人,就是幹粗事的命,你們倆隻要把書給我讀好就成了。灰灰那時就是家裏的小保姆,出嫁後還是娘家的半個女傭,大姐人工流產,二姐坐月子,高丕柳都說外人靠不住,必得喊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