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丕柳常說,自灰灰一生下地,家裏就走了背時運,自己被拉去遊街,腦袋上還砍著把寫著“刀劈柳”的馬糞紙菜刀;丈夫一夜之間就成了反革命,“噴氣式”“拜觀音”的被修理得傷痕累累;而從未謀麵的公公也成了殘渣餘孽,被踢踢打打地拖回了鄭家灣。高丕柳把家庭的狼狽不堪都歸咎於灰灰,所以她一生氣就對灰灰吼:灰死鬼,你就是給我們帶來背運晦氣的灰死鬼!
那時候高丕柳要和爺爺、爸爸劃清界限,就帶著兩個姐姐住到村革委會後麵的一間空房裏去了,卻把灰灰留在老三間的披屋裏。高丕柳喊灰灰“灰死鬼”已習以為常,可公社的大老馮也這麼喊她她就不高興了。鄭家灣有句老話,叫做“不吃你家冷飯塊,不穿你家衣裳碎”,意思是各人孩子各人管,外人無權辱罵。大老馮是公社的革委會頭頭,經常駐村到鄭家灣。那年的一天下午大老馮巡村時,看到灰灰家的紅公雞正在老三間門外的石板路上走的豪邁,征服欲頓時湧上心頭。他對灰灰爸說,把它抓住,送到村革委會來。爸爸和灰灰立即行動起來,可是這公雞的功夫好生了得,飛躍騰挪上屋跳牆樣樣精通,弄得兩人氣喘籲籲束手無策。大老馮噴出一縷意味深長的煙霧,說,我算是明白了,什麼叫“臭知識分子”,什麼叫“手無縛雞之力”。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爸爸就半開了雞窩門,把第一個探頭出來的大公雞成功擒獲,縛結實之後讓灰灰送到村革委會去。灰灰跑到那個樓下,仰頭便喊,大老馮大老馮!沒人答應。灰灰想老馮大概睡得還沉,於是扯著嗓門嚷得更響,大老馮終於開門出來了,他睡眼惺忪的,還光著膀子呢。灰灰說,公雞給你送來了!說完就把公雞扔在地上,回頭就要離去……
電話那頭的喋喋不休打斷了灰灰的思路。高丕柳繼續說:小孩怕噎,老人怕跌,殘渣餘孽都90歲的人了,除了把腿摔折了,誰知他五髒六腑跌沒跌壞,也許他一口氣上不來就見閻王去了!這時候灰灰聽到爺爺不高興的聲音,他說,把話筒給我!讓我告訴灰灰,我的五髒六腑好著呢!接著又是高丕柳的聲音,你別聽他的,他就是下一刻死了,這一刻還像煮熟的老鴨嘴巴不爛呢。
其實高丕柳不必把話說得這麼難聽,哪一回娘家出了事,不是灰灰去救急的?隻是這一回灰灰太累了,她連看牙疼的功夫都沒有。
灰灰對著話筒說,行了,我下午去就是了。
灰灰不怕侍候病人。她做過醫院的護工,親眼看著那些垂危病人和閻王爺拉鋸直到最後噎氣;她怕的是娘家“老三間”的陰霾。那四合院不大,房簷卻特別長,像一群不祥的烏鴉翅膀從四麵八方黑壓壓地扣了下來,讓院子一年四季都見不到幾縷陽光。屋裏老鼠成群,偶爾還有蛇和蜈蚣活動。高丕柳心情好的時候也會給灰灰講些常識性的故事。她說老鼠吃蛇半年蛇吃老鼠也半年,說老鼠吃蛇蛇逃到洞裏,老鼠就沒辦法了,可蛇吃老鼠,老鼠就無路可逃,老鼠在絕望時會發出嘖嘖嘖的叫聲,那聲音就很像有人在數銀洋。灰灰不怕老鼠,卻很怕蛇。灰灰還怕高丕柳的大呼小叫,更怕人說這屋裏有吐著長長舌頭的吊死鬼。而最讓灰灰不堪回首的,就在“老三間”的那間披屋裏,12歲的灰灰被人強暴了。
從臥牛嶴到鄭家灣也就60公裏,走起來卻比較麻煩。灰灰先坐105路公交車到溫江市,再倒一次車到汽車站,再坐大巴到柳鎮。從柳鎮到鄭家灣,或坐人力車或步行,還得走4裏路。
汽車在嗡嗡嚶嚶。車子裏那麼多的人和那麼臃腫的衣服擠著,倒也暖和,許多人都打起瞌睡來了。灰灰想趁機補補覺,可是腦袋卻異常清醒,往事像窗外蕭條的風景,一幕幕在眼前拉過……
“男孩一條命,生在哪家就在哪家了,有災也好,有難也好,你得受著;女孩卻有兩條命,娘家不行,嫁著個好老公就什麼都有了。”有一回,高丕柳把3個女兒叫到前頭,十分嚴肅地教導說。
灰灰在娘家夠倒黴的,後來又沒嫁著個好老公。
老巫家是老鄭家的遠房表親。當初鄭家風調雨順時,高看他們的人不少;後來鄭家倒黴了,親戚朋友都疏遠了,唯有這老巫頭還偶爾來走走,一來就帶上個自編的籃子——那時高丕柳已經窮得連籃子都買不起了。一來二去的,老巫頭就發現灰灰是個受氣包,也捕捉到一個信息——他有可能把灰灰弄來給自己當兒媳婦。
那一天,老巫頭帶著大兒子來提親。
高丕柳上下打量著客人,一臉不屑地說,就這大鵬?這彎腰弓背的!灰灰再怎麼不成器,也不能嫁給一猴兒哥呀——要帶就帶你家二鵬來!
老巫兩口子年輕時一直生不成孩子,40歲上才抱養了大鵬,奇怪的是這大鵬一來,老巫老婆就懷孕了,第二年就生下了二鵬。二鵬既漂亮又聰明,老兩口恨不得把心肝都挖出來供他。老巫提親時高丕柳就想,灰灰不是那種有本事的角色,在個不親的公婆手下,肯定吃虧。高丕柳寧肯灰灰在自己家裏吃虧,卻不願她吃別家的虧。
老巫頭笑著說,小表嫂,你想要二鵬娶灰灰?那可是早稻未割割晚稻了!高丕柳說,這有什麼?我家微微和征征還在上大學,我這不是早稻未割割晚稻,竟是割冬小麥呢。老巫說,我知道,你是嫌棄大鵬不是我親生,可越不是親生,我越要一碗水端平。若是讓大鵬打著光棍而先給二鵬娶親,那臥牛嶴的唾沫子還不把我給淹死了?高丕柳說,你以為我真稀罕二鵬那小子啊?遊手好閑不學無術,空有一副好皮囊罷了。老巫頭把手一拍,說,這就對了,我也不稀罕二鵬,那小子叫他娘給慣壞了,小流氓一個,哪及大鵬實誠?大鵬雖說是集體單位工人,卻學得藤編手藝;常言道有藝不愁窮,二鵬下輩子也趕不上他!高丕柳耷拉著的眼皮忽然一抬,說,你這大鵬是不是有病啊?
老巫頭一輩子走街串巷賣籃子,是見過些世麵的。他不怕高丕柳說話難聽。大鵬的確有些縮肩拱背臉色灰暗,那是從小沒養好的緣故,比如老巫夫妻倆帶著二鵬走親戚,就把大鵬扔在家裏挨餓;大鵬有個頭疼腦熱拉肚子的決不送醫院,讓他死熬死頂著也就頂過去了。
老巫頭鐵了心要娶灰灰做兒媳婦,他想他如果不堅持,大鵬一輩子也找不著像灰灰這麼好的老婆了。於是他對高丕柳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能用鬥量,大鵬是不是有病,我會證明給你看的!說著他拉著兒子頭也不回走了。當時正是轟轟烈烈冬季招兵時節,過了幾天,老巫頭喜氣洋洋地跑到了鄭家灣,說巫大鵬已被征兵入伍,體檢都通過了。
老巫頭把體檢報告和入伍通知書甩得嘩啦嘩啦的,說,看看,我們家大鵬有病嗎?有病的能通過部隊體檢嗎?有病的能參軍當兵嗎?又說,灰灰嫁過來,就是光榮軍屬了。隻要大鵬在部隊上混得好,灰灰過幾年就可隨軍了。高丕柳的雙眼被那張通知書晃亂了,心想,這大鵬從小沒人疼,倒學會了吃苦,將來真的能混個一官半職,也是灰灰的造化。想想灰灰是“大貓殘”,能找個軍人當女婿也算不錯了。於是口氣就軟了下來。老巫頭乘機說,部隊有講究,為了讓年輕人安心幹革命,有未婚妻的,出門前都要緊急結婚。
高丕柳連問都不問灰灰一聲,就把這門親事答應了下來。灰灰就這樣“突擊”成為巫大鵬的未婚妻。
灰灰覺得自己就像路邊的野雛菊,還來不及沐浴陽光和甘霖,就被牛羊給踐踏了。她一點也不喜歡巫大鵬,老巫頭走後,她壯起膽子對母親說,這大鵬看上去跟老頭子一樣……話剛說了半句,高丕柳就壓低了聲音嗬斥說,好男人當然有,可你這“大貓殘”配得上嗎?高丕柳又說,你給我聽好了,同房時大鵬若問為什麼不見紅?你就說,我在娘家插秧割稻砍柴挑水什麼都做,有一回在河埠頭滑了個大劈叉,把處女膜給撕壞了。她又狠狠地叮嚀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好好地給我在巫家待著,若是被趕回來——高丕柳踢了踢腳下的門檻,說,別怪我不讓進這個門!
結婚那晚,大鵬傻傻地慌慌地就把那事做了,也沒刁鑽地給她弄條白毛巾檢查見不見紅,讓灰灰心存感激,決心一輩子要對大鵬好。
第二天灰灰走出洞房,看看巫家吃的,似乎比娘家更差。尤其是住的,簡直轉不開屁股。再過了幾天,就發現婆婆的不講理,一舉一動都在示意灰灰:你大鵬是撿來的,二鵬才是她親生的。二鵬又是個沒心沒肺的,高興了嫂子嫂子地喊得嘴甜,一生氣就說這房子是他的,讓他們趕緊滾蛋。灰灰的心就涼了半截,心想離了那陰冷窟,鑽進這刺蓬窩。又想幾天後老公要遠走高飛到部隊去,她往後的日子可怎麼過?
外頭敲鑼打鼓地送走一批批新兵,大鵬卻穩坐家裏一動不動。灰灰當時有幾分失落,又有幾分慶幸。高丕柳卻回過味兒來了,她跑到巫家,對著老巫頭大呼上當,說,今年的新兵都走光了,大鵬的入伍通知書根本就是假的!我女兒被你們活活騙了!老巫頭笑著說,生米已煮成熟飯,你看著辦吧!高丕柳跳著腳先罵老巫頭,再罵巫大鵬。可這父子倆簡直是橡皮碉堡,任憑高丕柳槍林彈雨,硬是一點反應也沒有。灰灰覺得娘的表演完全多餘,於是就對高丕柳說,別吵了你回家吧,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就這命。
高丕柳一指頭戳在她的額上,說,癩狗扶不上牆!就偃旗息鼓鳴金收兵了……
車子吱的一聲,柳鎮車站到了。灰灰下了車,步行往娘家走去。
鄭家灣從前多名門望族,至今,那些宏屋老宅仍然頑強地立在那兒,它們都以正屋的間數稱呼,比如“五間”“七間”“九間”,最大的就叫“十一間”,加上前院後院東廂西和披屋藏間,非常寬綽。還有厚厚實實的花崗岩圍牆,把屋子圍得鐵桶一般。灰灰娘家的正屋隻有三間,雖然也有披屋,但在鄭家灣的大屋群裏就是小弟弟了,那還是灰灰太公手中砌的,距今已逾百年,因此就叫“老三間”。
沿著奠耳河,灰灰走近村口的嘯箭橋時,已經暮色四合了。
嘯箭橋是條大石橋,它是鄭家灣聯通外頭的門戶。一千多年前,一位叫鄭畋的老祖宗考取了進士,衣錦榮歸時建的。橋有五孔,圓洞,橋麵由清一色的青石板鋪成,橋欄上雕神態各異的石獅,栩栩如生十分有趣。世世代代,嘯箭橋也不知修繕過多少次,30年前爺爺摘掉“殘渣餘孽”的帽子,一高興就拿出私蓄,把橋麵加固了一遍。可近年來鄭家灣的摩托車囂張得很,它們不顧死活轟隆轟隆地穿梭來往,讓石橋屢屢受傷。這不,一截欄杆不知幾時被撞飛了,半塊橋板也斷裂了,留出一個窟窿。
樂川市的供電暫時跟不上經濟發展,住宅區輪換著每星期拉閘兩次,鄭家灣今晚就沒見燈光。橋頭鄭廣明家的五金廠在自己發電,燈火通明的襯得整個村子更加幽暗。在濃鬱的夜色中,灰灰省去了和人打招呼的麻煩。她可不是大姐二姐,回一次娘家都把漂亮的轎車停在嘯箭橋頭,然後拎著大包小包,在眾人豔羨的目光下,高跟鞋踩出一路高傲的脆響。
從橋上下來,就是條短短的石板路,拐一個彎,再走那麼百十來米,就是娘家的“老三間”了。
鄭餘楂祖上做過小官,可到了他父親手裏已家道中落,除了幾畝薄田的租穀,再也沒有別的進項了,不過“老三間”的圍牆還照樣堅固地挺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