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遍地陽光(1)(3 / 3)

大門虛掩著。灰灰一推,發現小桶般粗的門閂斜在門後,這肯定是高丕柳臨走時弄的,高丕柳這一手能把野狗擋在外麵。灰灰把門推開一個窄窄的間隙,躋身進去,然後豎起門閂,把門關死。

門閂是整棵樹做的,豎式,兩頭稍稍削扁。從前,每晚最後一個回家的人必將門閂的上頭穿進石門梁,下端插進石門臼,這樣大門就關得嚴緊。所以那年灰灰出了事,高丕柳一口咬定是四合院裏的人幹的。

天井裏漆黑漆黑的。石順開和龔衛東兩家都搬走了,高丕柳又在城裏帶土地局長的女兒,“老三間”人氣沒了,更顯得陰氣逼人。

灰灰聽老人們說過,自己爺爺被抓了壯丁之後,日本鬼子就來了,年輕的奶奶帶著公婆跋山涉水四處逃亡,在一座破舊的廟堂裏生下了灰灰爸爸。兩位老人思兒心切整日以淚洗麵,一路上又常遭鬼子小分隊的驚嚇和炮火追擊病倒了,回家後不久就相繼過世。沒錢安葬老人,奶奶把西廂房租給鄰村一姓龔的寡婦。這寡婦長得幹淨體麵,辦事也利索明理,奶奶和她處得不錯。後來沒錢供爸爸讀書,奶奶又把東廂房租給同村的石順開。當時是石順開老婆來租的屋,全家搬進時,才發現石家父子都有狐臭,可要退租已經來不及了。從此,院子裏常常飄著那種難聞的臭味,讓奶奶後悔不已。

解放那年,因為鄭餘楂在那個部隊服役,東廂西廂就歸到龔寡婦和石順開名下了。所以到爺爺被上海的紅衛兵遣送回家時,這四合院裏不但住著3戶人家,還有那揮之不去的狐臊味兒,尤其是天色陰沉的時候。

30年前那個春雨瀟瀟的季節,灰灰每天都跟著大人雞叫就下田插秧,天黑定了才搖搖晃晃地回家,累得走路都打盹。清明節那天,爺爺準備好香燭和吃食,要孩子們一起去給奶奶和爸爸上墳。高丕柳說,死人有什麼可看的?你送的東西再多,他們也享受不著,我們家不搞封建迷信這一套。爺爺很生氣,罵高丕柳無情無義。灰灰踅了過來,說,爺爺,我跟你一起去吧。灰灰對奶奶和爸爸並沒有感覺,她隻是累極了,想趁機放鬆一天。高丕柳厲聲道,現在是春耕春種的關鍵時刻,誰也不許請假!灰灰說,我肚子痛。高丕柳說,剛才還想去上墳,現在就肚子痛了?

其實那幾天灰灰的下肚都脹脹的,她隻是沒跟高丕柳說罷了,因為她知道,她的話對高丕柳來說完全是水澆鴨背脊,一點也沒用。

那個清明節她繼續泡在水田裏,心裏卻想著山上綠綠的樹,紅紅的杜鵑花,還有那會唱歌的小溪。那個下午她小肚越來越墜,墜得她直想哭。晚上挨到了家,她連腳都沒洗就在門口的長凳上躺下去了。在沉沉的睡夢中,她聽到一種聲響:嘖、嘖嘖、嘖嘖,像老鼠在數銀洋,像桃花魚在咂嘴。當時正值春汛,奠耳河邊的人在夜深人靜時聽到這種聲響並不奇怪,灰灰甚至還感覺到魚嘴的輕輕碰撞和親吻。接著,一股溫柔的浪濤把她托了起來,一沉一浮的,然後就到了平坦的岸上。她想動動,有個涼涼的,硬硬的東西頂住她的身體,讓她動彈不得;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她覺得下體忽然爆裂了,一股熱浪奔湧而出。她哼了一聲醒了過來,覺得褲衩濕漉漉的,她聞到了濃烈的血腥味……

第二天一早,高丕柳發現她沒有出工,氣急敗壞地趕回了老屋,一看到敞開的披屋門,就連叫灰死鬼啊你恁灰啊,怎麼開著門睡覺?灰灰至今也想不起來,那晚她到底是忘了閂門,還是有人把門閂給撥開了?那小小的橫閂非常寬鬆,一個發卡都能將它撥開。灰灰聽見高丕柳進了披屋,一邊繼續罵道,狗吃的貨,你偷什麼懶?她一把將女兒拽了起來,卻發現灰灰麵色如土,而床上卻血汙狼藉,她立即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高丕柳咬著牙,像受了重創的豹子似的低吼著:誰幹的?這是誰幹的?灰灰哀哀地哭著,她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說不清楚,更不知道什麼事是誰幹的。高丕柳的手像一把鉗子,在她的胳膊、大腿上亂鉗。她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個字來:你是死人嗎?就讓那畜牲得逞了去?你這個敗家敗門風的,還不如死了呢!高丕柳越說越氣憤,兩個響亮的耳光就摑到灰灰臉上。灰灰覺得大禍臨頭,她跳下床,哭喊著爺爺爺爺!爺爺聞聲從院子裏跑了進來,他嚷著怎麼啦怎麼啦?一把拉過孫女藏到身後。高丕柳衝他就喊:殘渣餘孽,都是你給害的!她是留下來陪你的,你都這把歲數了還睡得像死豬一樣!殘渣餘孽一臉茫然,一臉無辜。他隻是問,到底出了什麼事?高丕柳的手夠不著爺爺背後的灰灰,就拿腳去踢,好幾次都踢到爺爺的腿上了,她指著灰灰罵道,你灰死了你都成了“大貓殘”了!你一頭紮進茅坑裏淹死算了!

鄭家灣把老虎叫做“大貓”,“大貓殘”就是被老虎叼過的、吃殘的,專指被強暴過的女孩。爺爺的臉也青了,他把哭得岔了氣的孫女兒摟進懷裏,拍著她的背說,別怕,沒事,會過去的,都會過去的……

也許是想給自己辯解,灰灰吐了口牙血,終於開口了:有人用一個硬邦邦、冷冰冰的東西頂我的肚子……高丕柳涕泗縱橫,她揮舞著兩個拳頭,把自己的胸膛捶得乓乓作響,她呼天搶地地哭喊:天啊天啊,老天爺你打個炸雷,把那畜牲給劈死吧,把我們都劈死吧,我沒臉活了啊……這時灰灰又想起了那嘖嘖的聲響,可是高丕柳的樣子把她嚇壞了。如果真有歹徒,她覺得母親比那歹徒更瘋狂,更可怕。於是她把這個細節和著血水咽了下去……

30年來,灰灰最不願意想起這件事,可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這件事;她總想把那畜牲從腦子裏剔除掉,可又很想知道那畜牲到底是誰。人真是奇怪啊!

那時候石順開是個鍛磨的石匠,腰裏插著大大小小的鐵鑿,叮叮咚咚地給人鍛打磨盤。都說老三間的風水被他家獨得了,她的老婆在東廂房裏一口氣生了5個兒子,而且個個養得虎背熊腰。現在沒人用石磨了,石家五虎就開辦了一個打造石獅的工場,接四麵生意賺八方錢財。幾年前他們在村口批了塊地,造了一排兒六層和城裏一樣的洋樓。這石家五虎別的都好,就是花心,五個媳婦常常因為這些破事哭哭鬧鬧。灰灰常常想,那傷天害理的事很可能是五虎中的一個做的,那鐵鑿的一頭,不是冷冰冰硬邦邦的嗎?

龔寡婦的運氣就沒那麼好了,她孤苦伶仃地守著寡,想想老來無靠,就領養了一個兒子,可這個叫龔衛東的小子不安分,從小就偷雞摸狗惹事生非,讓龔寡婦受了不少氣。15歲那年正值全國大亂,他不知從哪裏弄來一把手槍,跟著一幫大人衝衝殺殺。10年後龔衛東被送到大西北勞動改造去了,回來後一直娶不上老婆。他娶不上老婆原因有二,一是因為寡婦老娘死了,她那點財產早被他折騰得精光;二是凡有人上門說親,高丕柳總想方設法從中作梗。當年高丕柳被戴上高帽遊村,老公被批鬥吊打,龔衛東都沒少摻和過;最讓高丕柳恨得咬牙切齒的,龔衛東有槍,冷冰冰硬邦邦頂人的是什麼?第一可能就是槍口啊!

世界上大多受害人的冤屈是可以傾訴的,他們會千方百計將凶手繩之以法。可灰灰不能,她的痛她的冤隻能爛在肚子裏,不可與外人道也。因為高丕柳再三叮嚀過,那事兒“漚糞都嫌臭”,還有臉到處嚷嚷去?高丕柳縱然厲害,但為了保全自家名聲,也隻能打落門牙往肚子裏吞了。

灰灰推開了西屋房門,一股濃鬱的草藥味兒撲鼻而來。屋裏燭光搖曳,影影綽綽的板壁上,趴滿了大大小小的褡褳,看起來像高低錯落吊著的一群巨大的蝙蝠,這些褡褳又像些高深莫測的符號,書寫著主人命運的咒語。天花板下垂著一捆燈芯草,被灰灰推門的氣浪帶起,像白無常一樣晃來晃去……

爺爺的傷腿擱在被子外麵,他手拿一支筷子,插進硬邦邦的石膏裏一上一下地撓癢。爺爺的臉沒了往日的光鮮,胡子也亂亂的,像一蓬冬日裏的敗草。

一見孫女兒,爺爺把筷子一扔,說,灰灰,你可來了,你已經兩個月零三天沒來看爺爺了。灰灰的心一酸,爺爺太寂寞了,他掐著指頭盼她呢。灰灰說,爺爺你受苦了。爺爺說,有難躲不過,小災能增福;爺爺還想當百歲老人上電視呢!

爺爺思路清晰,聲音響亮,灰灰的心稍稍寬慰了些。她拉過被子,把那條傷腿蓋好。爺爺繼續嘮叨說:我說不去醫院,可你媽和征征硬把我拉過去。這石膏有什麼用?把活腿打成死腿了,血瘀在裏頭散不出,又痛又脹癢得發慌……說著又找筷子撓癢。

灰灰奪了筷子,說,撓破皮要發炎的!聽話,不許撓了。

爺爺像孩子似地笑笑,說,就聽你的,不撓了。可是我要吃番薯粉條,我餓了啊。灰灰覺得自己粗心了,她以為天早黑了高丕柳是給爺爺吃過晚飯的。爺爺說,我想吃現烙現切的番薯粉條,可你媽說,沒那閑心,讓灰灰來做吧。灰灰說,正好,我也想吃番薯粉條。於是洗淨了手,舀了番薯澱粉,用水兌得稀稀的,又打進兩個雞蛋,攪勻。再把鍋燒熱,把漿子薄薄地澆上。嗤的一聲,邊上就起翹了。灰灰揭下成型的粉皮,翻個身,再用手指壓壓,就熟了。她一口氣烙了六七張,估計夠兩人吃了,然後把它們疊在一起卷了,切成細細的條。又泡開些香菇、蝦皮,切了點鹹肉絲,炒了炒,老酒一下去,滿屋生香。加水燒開,把粉皮下去,又去屋外掐了幾根蔥,洗淨切細。一會兒,熱騰騰香噴噴的粉條就起鍋了。

灰灰盛了兩搪瓷大碗,端進屋裏。爺爺想挪起身子,灰灰說,爺爺你別動,我來喂你。爺爺說,我才不要人喂呢,自己吃著舒服。你也趁熱吃,一會兒就涼了。灰灰說,我牙疼,吃不了熱的。爺爺的目光轉了過來,細細地看了看她,說,焦急上火了不是?我摔一跤哪裏就會死?

吃完了粉條,爺爺說,灰灰你再去煮半升糯米飯來。灰灰明白爺爺要幹什麼,就乖乖地煮了,盛在臉盆裏,端到爺爺床旁。老爺子讓她把飯攪散,攪得一屋子蒸氣嫋嫋。爺爺又指著牆上一個綠格子的“大蝙蝠”說,把那條褡褳給我拿來。灰灰拿下那袋子,看到裏頭是碾得細細的草藥粉末。爺爺抓了幾把,撒在糯米飯上,又讓灰灰去找幹燥的老筍殼。等灰灰把筍殼拿到床前時,她看見爺爺正從腰間掏出一個藥葫蘆來。

這葫蘆黃燦燦的,細腰大臀,線條流暢,像美麗女人的一種姿態。葫蘆口處鑲著個綠色的玉嘴兒,把葫蘆綴得分外妖嬈。灰灰知道這葫蘆是爺爺的寶貝,爺爺把它係在自己的腰裏,須臾也不離身。

爺爺打開葫蘆口,把一種黑黑的藥末,倒在糯米飯裏,讓灰灰使勁地揉捏起來。待捏到嗞嗞作響了,爺爺努了努嘴說,灰灰,你把我腿上這勞什子卸掉。

灰灰知道爺爺要撤下醫院裹的石膏,用他自己的藥餅。撤石膏不麻煩,灰灰打開繃帶,那東西就像一隻厚重的皮靴一樣脫下來了,於是灰灰看到爺爺那傷腿。它布滿了細小的疹子,有幾處還被筷子撓破皮了,腳脖處則一片淤黑。爺爺喊著癢死我了,急不可耐地伸手去撓。灰灰打了熱水,把傷腿細細地擦洗了一遍。接著爺爺又讓灰灰把糯米飯弄成一個又大又厚的餅子,熱乎乎地貼在他的傷腿上,然後把那些卷著的老筍殼扒開,一支支立在糯米藥餅的外頭,老筍殼像手拉著手的人牆,把傷腿緊緊地抱住。灰灰又找出雞腸小帶子,一圈一圈地捆紮起來……

舒服啊!爺爺長長地籲了一口氣說,用上我自己的藥,又解癢,又解痛,今夜我可要睡個安穩覺了。

灰灰收拾完一切,牆上電子掛鍾正好響了11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