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遍地陽光(2)(1 / 3)

灰灰回到她出嫁前住的披屋。披屋和以前一樣,還是那張老床,還是那條長凳,還是那個擺設用的紅漆馬桶。自灰灰出事後,高丕柳在門閂上鑽了個洞,再用細繩係上個大鐵釘。灰灰進了屋,就用鐵釘把門閂銷死,這樣誰也撥不動了。

灰灰鋪好了床,躺了下去。多少年了,每每睡到這披屋裏,灰灰都覺得心神不寧。剛迷糊了過去,父親就晃晃悠悠地來了,那條長長的紅舌頭還拖在外邊。她使勁地喊爺爺,可是出不了聲;這時候龔衛東衝過來了,手裏舉著那把自製的手槍。爸爸顯然是怕龔衛東的,他舌頭一縮,就隱到牆裏去了;接著灰灰看見五虎兄弟團團坐成一圈,一邊把石磨鑿得火星四濺,一邊唱著一支奇怪的歌:大貓殘!大貓殘!嗨喲嗨喲大貓叼——殘——了……

喔喔喔!鄰居家的公雞啼晨了,把灰灰從噩夢中解救出來。公雞再接再厲地叫著,它的聲音相當豪放,讓灰灰想起當年自己家的那隻紅公雞。那個清晨,她聽從父親囑咐把那隻紅公雞送給大老馮。灰灰走到村革委會樓下就喊:大老馮大老馮!灰灰記得很清楚,大老馮開門時是光著膀子的,大老馮光著膀子睡覺並不奇怪,那時農村男人都光著膀子睡覺;可奇怪的是從大老馮的背後伸出一條女人胳膊,那條胳膊也是光著的,這胳膊當時正往一件灰灰熟悉的布衫裏伸!那一年灰灰才8歲,8歲的腦袋一下子還想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時候,從樓梯上下了個人,這人不是別人,竟是她的母親高丕柳!她氣急敗壞地伸手就擰灰灰的嘴,一邊壓低嗓門罵道,灰死鬼,叫魂呢!大老馮也是你叫的?滾回家去,回去後什麼也不許說!

灰灰自覺倒黴,她扔下公雞就跑了,她聽到被縛了雙腳和雙翅的公雞不甘心地撲騰著,撲騰聲中夾雜著大老馮的嘀咕,這個灰死鬼,大清早就號喪來了!

灰灰回到家裏,爸爸問,送到了?灰灰說,送到了。可剛才的一幕還是讓她的心怦怦亂跳。高丕柳說“什麼也不許說”,她也就什麼也不敢說。這一天父親格外慈藹,他舀了番薯澱粉,為爺爺和她做番薯粉條。番薯粉條是灰灰的最愛,可灰灰卻吃不出滋味來。直到晚上,爸爸說要給灰灰講故事時,灰灰終於憋不住了,她說,她為什麼不回家住?爸爸知道她說誰,就說,是我連累她了,她住出去也好。爸爸又說,我們別提她了好嗎?我給你背《漁夫和金魚的故事》。

那首詩很長,很好聽,可灰灰隻記得“你這個蠢貨,你這個傻瓜”這一句!她覺得父親就是那個倒黴的漁夫,而高丕柳則像那個討厭的老太婆。高丕柳從來不背詩,但會背另一種東西,比如“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無緣無故的恨”。

當爸爸背到“我要做海上的女霸王,讓金魚來侍候我,還供我到處使喚”時,灰灰突然說:她在大老馮那裏。爸爸問,誰?但他馬上知道灰灰說的是誰,又問,什麼時候?灰灰說,早晨送公雞的時候。爸爸問,她在幹什麼呢?灰灰說,她把一隻胳膊往衣袖裏伸。為了表達得更準確些,灰灰舉起手,做了個把胳膊伸進衣袖的動作。爸爸不說話了,他大概累了,他沒把那首長詩背到底,就回東屋睡覺去了。灰灰自覺沒趣,也回屋睡覺去了。

那天夜裏灰灰讓尿憋急了,就摸索到後廊去找糞桶。披屋裏有個紅漆馬桶,高丕柳卻不許她用。她說,走幾步就累死你嗎?尿在屋裏把板壁都熏臭了!灰灰人背,拉出的尿仿佛也毒。灰灰摸到屋外,卻一頭撞在個軟乎乎的東西上,借著朦朧的夜色,她看見梁上懸著一個人,雙腿還在來回晃蕩呢。她驚恐極了,尖叫著爺爺爺爺!爺爺聞聲跑了過來,他拿著菜刀站上磨凳,去砍那繩子,接著灰灰聽見重物墜地的悶響。在爺爺的呼叫下,她哆哆嗦嗦地點著了油燈,於是她看見了躺在地上的父親和一條長得嚇人的舌頭。爺爺趴在父親身上忙碌著,對著爸爸又是拍胸又是吹氣,他使勁地把那條舌頭塞回爸爸的嘴裏,可那頑固的東西堅決滑了出來。最後爺爺大哭著說:大風大浪都挺過來了,你怎麼到現在還想不開呢?

35年過去了,灰灰一想起這件事還是悔得腸子發青,她覺得爸爸是她給殺死的。她為什麼要多嘴?為什麼要做那個把胳膊伸進衣袖的動作?高丕柳在那屋裏伸胳膊又怎麼了?也許她正在試衣服呢!誰願意在哪裏試衣服她灰灰管得著嗎?高丕柳說得沒錯,她就是個灰死鬼,害人精,一個總是給家裏帶來不幸的討債鬼啊。

折騰到天都發白了,灰灰才進入夢鄉。沒多會兒,她就被外頭的打門聲吵醒了,她撐起疲軟的身子,忙忙地跑去開大門。原來是高丕柳來了,她衝著灰灰高門大嗓地說,太陽都曬到肚臍眼了,你睡得可真夠死的啊!

高丕柳就是愛咋呼,這屋子大白天也沒幾縷陽光,這大清早太陽還能曬到肚臍眼?灰灰不懂得這叫“誇張”,高丕柳就最愛誇張。

高丕柳把兩個鼓鼓的塑料薄膜袋扔在西屋地上,灰灰看見一個袋裏有各色時鮮蔬菜,另一個裏有鴿子在活蹦亂跳。高丕柳又從她的隨身坤包裏掏出一個漂亮的盒子,在灰灰麵前揚了揚,說,這是微微給爺爺的;又摸出一個更大更好看的,說,這是征征送爺爺的。灰灰替爺爺接過那兩個盒子,盒子極精致,裏麵還墊著鮮豔的金絲絨。一個裏麵擱著蛋殼樣的“疑似鍋巴”,另一個裝著灰不溜秋的“疑似豆粒”。灰灰怯怯地問,這是什麼呀?高丕柳說,一盒燕窩,一盒蛤蟆油!

灰灰很驚訝。燕窩家家梁頭都有啊,泥巴和細草粘成的,像一口碗,很結實;怎麼變成這麼單薄、這麼半透明的了?這種燕窩盛得住燕卵和雛燕嗎?燕子的窩怎麼就成了可以吃的補品了?把人家的窩給端了吃了不罪過嗎?又看看那盒蛤蟆油,心想鄭家灣的孩子從小就抓蛤蟆殺蛤蟆吃,挖出來的蛤蟆油像一朵朵小菊花漂在水上,怎麼又變成幹豆粒了?

高丕柳對爺爺道,好啊,這灰灰一來,你的臉色就好多了!又很感慨地說,老東西你夠自私的,把老婆和兒子的福壽都折給自己了!你那死鬼兒子沒福氣,要是能活著到現在,人參燕窩能把他撐死!灰灰想,高丕柳怎麼好意思說這個,爸爸的自縊她就沒一點責任嗎?她轉動著盒子,問,這東西怎麼做?高丕柳說,照著說明書做唄!灰灰說,我認不全那些字。高丕柳說,和你說話真累!什麼都得一一現教!說給人聽都沒人相信,一個姐姐是教授,一個姐姐當局長,妹妹怎麼是文盲!

灰灰的心一痛。她又想起12歲那年的清明之夜,那個毀了她一生的黑夜。出了那件事後,高丕柳就說,你還讀什麼書?讀到天上也是個大貓殘!你這輩子也就是幹粗活的命了。後來就借著自己腰疼,讓灰灰輟學了。

高丕柳掏出老花鏡架上,照著盒子上的說明書,一句一句地念給灰灰聽。灰灰哦哦地應著,心裏卻惴惴。高丕柳說,記清了吧?可別把珍貴的東西給糟蹋了!

高丕柳雖然嗓門不減當年,可頭發已白了一半,眼角的皺紋像幹抹布一樣又黑又硬。灰灰的心不禁一軟。爺爺本來自己做飯吃,這一跤摔得動不了,高丕柳一頭要管城裏的外孫女,一頭要管這邊的老公公,天天來回跑,確實難為她。

天氣很好。灰灰給爺爺套了條新被子,把髒被子抱到院子裏去拆洗,高丕柳又送過一盆不知從哪兒搜出來的髒衣服,一並倒在一個大木桶裏。她放下臉盆,指了指西屋對灰灰說,這人老糊塗了,半夜三更起來跑什麼?這不,被院子裏的青苔滑倒了……爺爺在屋裏接話說,我又沒患老年癡呆症,半夜三更起來跑什麼?高丕柳把手一拍,說,你們這爺孫倆真怪,一個鼻子比狗還靈,一個耳朵比狗還靈!又衝著屋裏說,誰知道你患什麼瘋症,那天早上我來時,你躺在天井裏直哼哼,頭發和衣服都被露水打得濕透了,你還敢說自己不是半夜三更出去的?

爺爺高聲分辯著,強調自己沒有半夜出去。高丕柳說,都有人看見你夜裏跑到嘯箭橋上去了,那橋可是缺了一塊,掉下去淹死了可別怨我啊!爺爺說,那是我白天去的,不是夜裏!高丕柳衝著西屋說,人老了,就得承認自己老,就得安分守己,你這一跤不打緊,可把我們給害苦了!

爺爺生氣了,他嚷嚷道,造謠!你就盼著我死!高丕柳說,還真讓你說對了,我就盼你死呢,你死了我不用提心吊膽,不用天天跑來跑去累死累活!

爺爺說,我就不死,你還敢殺我不成?高丕柳說,你都斷肢殘腿的了,還賴在人世上有什麼味道?轟的一聲,屋裏有東西砸得山響,接著傳出爺爺憤憤的吼聲,你給我滾!滾回城裏去!灰灰放下濕淋淋的被單,趕緊向西屋跑去,她看見爺爺臉都綠了,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氣。爺爺為人很和藹,從沒跟別人紅過臉,可跟高丕柳說不上三句就吵。高丕柳說,好,我滾我滾,你寶貝孫女來了我就成了多餘的了,可惜灰灰不能一輩子守著你。我看你怎麼吃在床上拉在床上!說著氣鼓鼓地走了。

傷腿打上藥餅才兩天,爺爺就喊著要換藥了。灰灰解開爺爺腿上的雞腸小帶,拿下筍殼。她摸摸那糯米藥餅,藥餅幹了,硬邦邦的和石膏一樣,卻有著石膏沒法比的黏性。灰灰隻能一點一點地掰,掰碎了的餅塊像小老鼠般滿地亂跑。爺爺囑咐灰灰一塊一塊的撿起來,送到屋後的菜園裏埋了,說這是秘方不能讓人得去。草藥果然靈驗,爺爺腳脖處的淤血退去了許多,腿脊也不紅腫了。

藥餅兩天一換,到了第十天,爺爺的腿腫全消了,隻是裏麵的骨頭沒長結實,不敢下地罷了。

灰灰一連睡了10個囫圇覺,又喝了爺爺的草藥,牙齒不痛了,祖孫倆的心情都好了起來。

這一天高丕柳又來了,她推開西屋的門,興高采烈地說:樂川市南環大道要從鄭家灣拉過,而且剛剛從我們家門前拉過。這樣一來,不但門前的石板路要拆掉,連我們這老三間、西邊的五間、七間,東邊的九間、十一間的廂房也都要推倒。灰灰一時還不明白怎麼回事,她尤其不明白這樣的事為什麼能讓高丕柳眉飛色舞。爺爺說,好端端的房子推掉半截,像什麼啊?而且這一動要動多少人啊,大家沒意見?高丕柳神氣活現地說,政府要辦的事,理解得執行,不理解也得執行。高丕柳雖然早從村支書的位置退下來了,可是她不甘寂寞,村裏一有大事,也不管這事對她是有利有弊,她身上沉睡的一些東西就複活了,興奮了。

爺爺把脖子一梗,說,我就不執行。高丕柳說,哼,瞧你這能耐,還能螳臂擋車了?

爺爺說,我擋什麼車?我說同樣是拆屋,為什麼不拆路南他們的?欺負我們路北的啊?高丕柳說,路南的要拆,拆著的是正屋,就好比把人的下半截給斬了,這人就活不成;路北要拆,拆的是廂房,隻是兩條胳膊砍了……爺爺搶過話頭說,兩條胳膊砍了,同樣活不成。高丕柳說,反正是政府決定的,你有本事給政府說去。

灰灰想,政府決定的事,爺爺不會不執行,也不能不執行。爺爺隻是見不得高丕柳的樣子。灰灰說,爺爺,南環大道造起來好啊,以後我們來看你,直來直去的就方便了。爺爺想了想,大概也覺得灰灰說得有理。就問高丕柳說,那麼政府給什麼政策?高丕柳說,政府會在另外地方造些房子,按麵積折算歸還住戶;不要房子的就給錢。爺爺說,這三間正屋就我一人住,冷清得鬼都受不了,還要新屋幹什麼?如果給錢,能給多少?高丕柳說,估摸要給五六萬。爺爺說,我不要什麼新房了,我就要錢。

高丕柳警惕地看著公公,狐疑地說,你要錢?爺爺說,我要錢。高丕柳的嗓門一下子拔高了:那錢不能給你!爺爺說,房子是我的,拆我的廂房我為什麼不能拿錢?高丕柳說,你都90歲了,要這麼多錢幹什麼啊?爺爺的嗓門也高了,說,你管我呢,我要錢我自有用處。

高丕柳一直是忍著的,這下子終於爆發了,她說,殘渣餘孽!你給一家人帶來的晦氣還少啊?這老三間是你的房子?土改時你又在哪裏?別給臉不要臉,待明兒我領了錢,你一個子兒都別想!爺爺說,這房子是我的祖上傳給我的,不是你高家嫁過來的。房產證寫的也是我的名字,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你就拿不了錢!

高丕柳氣得直喘粗氣。爺爺說,你也不要喘氣,廂房拆掉大路築成,正屋就成了臨街的門臉房了,那房價就蹭蹭地往上躥。我隻住西屋,讓我移到披屋裏去也行,其餘的房子你或租或賣,我也不管。

高丕柳喘了一陣子,回過神兒來了。她說,這東西廂房本來已分給石順開和龔寡婦的,是微微征征姐妹倆合力給弄回來的,這錢應該給她們。

上世紀90年代的一天,征征拿來個什麼文件,說分掉的廂房可以物歸原主。這讓鄭餘楂高興了好幾天。他天天叨叨著,好啊好啊,廂房一回還,我們這四合院就方方正正,團團圓圓。高丕柳說,廂房不回還,這四合院難道就缺了一角啊。爺爺不理他,隻問什麼時候能歸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