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遍地陽光(2)(2 / 3)

可事情沒像他想的那麼簡單,石家和龔家都不想退房,龔衛東還嘟嘟噥噥地帶出“複辟”兩字。那時微微和征征都進了好單位有了好位置,高丕柳正得意呢,哪把姓龔的放在眼裏?於是就回敬說,流氓才想複辟,才想回到那個打砸搶的年代去!龔衛東最恨人罵他流氓,他也知道高丕柳人前背後淨說他流氓,害得他至今討不上老婆。他一急就罵人了:我是流氓我操你媽!高丕柳豈是好惹的?立即回罵道,我砸掉你這雞巴我看你操誰去!她順手抓起身邊的穀耙扔了出去,這穀耙沒砸著龔衛東的雞巴,倒把他的腦袋砸了個大包。龔衛東索性躺在西廂房前打滾,喊著“幹部打人啊!高丕柳砸我的命根子啊!”弄得雞飛狗跳的,鄉親們也議論紛紛,收回房子的事差點告吹。

虧得征征能幹,一個晚上,她開著轎車來到了鄭家灣村長家,搬了一後備箱十分名貴的大包小包。歸還房子的事本來有政策,村長見她客氣,樂得做個順水人情,說我把你這事記在心裏了,你和書記也說說去。當時村支部書記的兒子剛好在微微手下讀書。高丕柳跑到支書家裏,打著微微的牌子好說歹說,終於讓他也答應幫自己說話。幹部們統一了口徑,龔衛東就抗不住了。但龔衛東說沒地方住,他們就把他安頓在廣明電器廠裏,在工人寢室裏加了張床鋪。也就在那個時候,爺爺把房子辦了房產證,寫的就是鄭餘楂的大名。大功告成之後,爺爺招呼齊全家四代人,去鎮上飯店熱熱鬧鬧地慶祝了一番。

爺爺說,微微和征征這麼有本事,還要這點錢幹什麼?高丕柳說,你想把錢給灰灰?爺爺說,我誰也不給,那錢我要修嘯箭橋。

修橋似乎是硬道理。鄭家灣的老人們對嘯箭橋太有感情了,冬日裏,他們坐在欄杆上曬曬太陽拉拉家常,夏夜裏,他們又在那裏吹吹涼風講講故事;他們的童年撒歡在橋欄上,他們的愛情也記錄在橋洞裏。橋頭那棵老榕樹,護佑了世世代代的鄭家灣兒孫,嘯箭橋是鄭家灣的靈魂啊。

但是嘯箭橋是鄭家灣的,又不是承包給你鄭餘楂的,為什麼你要一次又一次的往橋上砸錢?高丕柳想。她對公公上次修橋的事耿耿於懷,那時候微微和征征剛剛考上大學,家裏多困難啊,殘渣餘孽卻把錢全修橋了,現在他老毛病又犯了,也正是怕他犯修橋病,高丕柳才想把錢攥在自己手裏。她恨恨地說,修橋?發什麼神經?還不如修墳去吧,清明那天,你不是說奶奶的老墳被老鼠掏了個洞嗎?

爺爺說,灰灰,我躺不住了,我要下地。灰灰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你才幾天啊就想下地?爺爺說,你到老石家借對托仗,去年他摔了腿買下的。灰灰說,爺爺,你還是好好養著吧。爺爺說,不,早鍛煉早走路,嘯箭橋還在等我呢。灰灰問,那麼你同意拆屋了?爺爺笑嗬嗬地說,修橋鋪路,是積德的大好事,我為什麼不同意?再說南環路造好了,你回家方便啊。

灰灰找到了村口那幢新砌的六層洋樓,卻見那裏吵吵嚷嚷鏖戰正急,男人們摩拳擦掌怒氣衝天,女人們眼淚鼻涕河東獅吼,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狐臭味。灰灰站了一會兒,聽出點名堂來了,原來石家的四虎五虎昨晚在鎮上嫖娼一齊被抓了,派出所通知石順開送交罰款。老順開心疼這冤枉錢,就責怪兒媳婦沒本事管不住老公;兩個兒媳婦本來就一肚子的怨恨,就大罵石順開上梁不正下梁歪,還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石家最小的孫子石小龍又蹦又跳地跟著起哄:老鼠生兒打地洞!老順開怒不可遏,他掄起了打了一輩子石頭的大鐵錘,呼嘯著向兒媳婦衝了過去。兩位兒媳也不是省油的燈,她們扯亂了頭發扯大了嗓門喊得恐怖:殺人了!救命啊!你們誰快替我們打110報警啊!弄得雞飛狗跳的。老石匠不過就嚇唬嚇唬,哪敢真砸?他一眼看見嚇愣了的灰灰,馬上借梯下台,說,灰灰稀客啊,你尋我有什麼事?灰灰就說了借托拐的事,老順開放下鐵錘,返身上樓拿去了。

老順開有個笑話,是灰灰做姑娘時親眼所見的。有一回,大虎女人坐在簷下奶孩子,那女人奶盤子很大,乳汁又太充沛,不用嬰兒吮吸就自動往外噴湧,孩子銜著奶頭的小嘴老打滑,一滑那奶水就像井噴般飆得無法無天。大虎媳婦哄著兒子說,娃啊,你捧住乳房,捧住了就不打滑了嘛。這時老石頭剛從外邊回家,見狀就說,你那乳房磨盤似的,我都捧不過來,你讓一個屎娃娃捧!這事經過鄭衛東的小廣播,成了鄭家灣的經典笑話而家喻戶曉,老石老婆從此就罵老石是“扒灰爺”。

這石家父子就愛犯這種臭毛病!灰灰身上最敏感的那根神經被觸動了,身體的某個部位就隱隱地痛了起來。當年她和老石父子同住在四合院裏,簡直就是與狼共舞啊!誰知道是哪隻大貓咬過她、叼過她呢?

灰灰不敢多耽,拿了托杖往家走去。可狐臭味追逐著她,久久不肯離去。石家的狐臭是遠近聞名的,石順開和他5個兒子不但臭味難擋,還毫不吝惜地把臭味遺傳給孫輩,害得他們一個個耳朵流油。盡管石家的石雕技藝很好,卻沒能帶出一個徒弟,原因是誰都受不了那臭味。鄭家灣人開玩笑說,石家打出的石獅都是狐臭的。灰灰想起30年前的那個夜晚,忽然起了一絲狐疑:那個夜晚給她留下巨大的創傷和屈辱,卻並沒有留下一絲狐臭味啊。

回到了家,灰灰就問爺爺:你說狐臭有藥能治嗎?爺爺說,好像沒藥,但現在能動手術,把那臭腺割掉就好了。灰灰又問,那30年前有這種手術嗎?爺爺肯定地說,沒有。

灰灰別的東西都不如人,但嗅覺特別靈。那晚她從噩夢中醒來,屋子裏肯定沒有狐臭味!

灰灰籲了一口氣,心想,拆掉廂房,陰霾不再了,正屋亮堂了,她黑沉沉了30年的心也許會隨之亮堂了。

爺爺說,我去外麵透透風。他拄著托仗,一篤一篤地朝外走去。灰灰怕他再次摔倒,忙抓起一把藤椅追了上去。

出了大門,隻覺陽光一瀉千裏。爺爺在藤椅上坐了下來,拍了拍衣服,輕塵瀟灑起舞。爺爺歎息說,半個月不見日頭了,我這把老骨頭都要起黴了。

一幫孩子打鬧著,從門前的石板路上跑過。

爺爺問灰灰,怎麼不帶朵朵來?灰灰說,朵朵要期終考了,哪能耽誤她的功課。

朵朵讀書好,長得也好,且一點也不嬌氣,不像征征地女兒那樣老是擺著副小公主的派頭,爺爺很喜歡朵朵。灰灰每次帶朵朵來,爺爺都要給紅包,十塊二十塊不等。那紅包說是給孩子的,其實是給灰灰的。灰灰雖然缺錢,但也不好意思老拿老人的。爺爺給人治病,從不講價錢,病好後,有人扔下幾塊錢,有人一個子兒不給就走人,爺爺從來沒討要過。爺爺說,朵朵才8歲,你把她扔在家裏放心?灰灰的心動了一下,嘴裏卻說,有大鵬呢,大鵬整天在家裏待著,朵朵怕什麼?

灰灰拿著泡發的蛤蟆油,一點一點剝除上麵的雜質。陽光灑在爺爺臉上,那臉看上去慈藹極了。人和人真是有緣分的,爺爺和高丕柳一見麵就鬥,見了灰灰卻成了個聽話的乖孩子。灰灰想,她和朵朵也是有緣分的,朵朵很早就知道她不是巫家親生的,而且還知道她的親爸親媽已經不在人世了。她很懂事,爺爺給二鵬女兒帶好吃的,奶奶給二鵬女兒買花裙子和芭比娃娃,朵朵知道媽媽買不起,乖乖地不吵不鬧,也從來不貪小便宜拿人家的東西,這讓灰灰很欣慰。在那個家裏,公婆雖然偏心,二鵬雖然無賴,但有一點很好,就是公公和小叔在那方麵很正經。一朝被蛇咬,一輩子怕草繩,灰灰別的都可以忍受,唯有這個傷口是碰不得的。所以在巫家,她累死累活也心甘情願。

爺爺微眯著雙眼,看著孫女說,灰灰,你真像你奶奶。這話爺爺都不知說了多少遍了,可他還是要說。他接著又重複道,模樣兒像,脾性兒也像。在這個世界上,我最對不起的就是你奶奶啊。

爺爺把玩著他的藥葫蘆,葫蘆口那個碧玉嘴兒是活的,爺爺拈著它轉動,碧玉嘴兒在陽光下閃著綠瑩瑩的光。灰灰問,爺爺,你說你小時候奶奶常給你做番薯粉皮吃,難道奶奶很早就到我們家了嗎?爺爺說,她是11歲到我們家的,做童養媳,就住在你現在住的披屋裏。那年我才8歲,覺得有個伴兒真好。她能講故事,還能做謎語,晚上我就愛賴在她床上,你太公太婆叫都叫不去。她見我喜歡吃番薯粉皮,就學著做,沒幾天就做得跟你太婆一樣好了。

爺爺的眼睛起了霧,繼續追憶他遙遠的故事:她每天送我過嘯箭橋去上學,然後就下地幹農活:到中午,又去嘯箭橋頭去接我回家……我頑皮,常常爬那大榕樹,爬得很高,在橫向水麵的枝條上走來走去。她怕我摔下來淹死,嚇得眼淚婆娑的……母雞生的蛋,全是我吃的,她一年到頭隻用鹹菜下飯。有一回,我不小心把你太公喜歡的一個玻璃燈罩打碎了,我害怕,就說是她打碎的。她也不分辯,眼淚汪汪地跪著,挨了你太公的一頓板子。好不容易熬到我17歲,我倆拜了天地入了洞房,那時候我忽然懂事了,心想今生今世都要對她好,可成親不到一個月,我就被抓了壯丁……

爺爺淚光閃爍。灰灰給爺爺倒了杯水,問,爺爺,你到了外頭,就沒給她寫封信嗎?

爺爺歎了口氣,說,寫過幾封信的,可兵荒馬亂的,她都沒收到。後來才聽說,她帶著你太公太婆逃難去了,這一逃就是3年。她是在路上的一個破廟裏生了你爸。那都是什麼日子啊!你太公太婆連驚帶嚇的,在異鄉都病倒了。

日本鬼子跑了,她扶老攜幼地回到了鄭家灣。你太公太婆的病床前,她形隻影單地忙碌盡孝;兩位老人過世了,她獨自給買墳地安葬。她又當爹又當娘,養著你爸供著你爸上學。後來全國解放了,滿以為可以過上幾天安逸的日子了,可又因為我的曆史問題,她被批來鬥去,還被管製勞動。有一次割夜稻回家,不知道嘯箭橋的橋板已缺了一塊,她一腳踩空,就掉進奠耳河裏淹死了。她這一輩子啊,就沒享過一天的福!

“寧做太平狗,不當亂世人。”爺爺重重地歎了口氣,總結說。以前灰灰隻覺得自己命苦,可比起奶奶來,她應該還挺不錯啊。

東邊九間裏忽然鼓樂大作,二腳踢、九連發、千子炮此起彼伏,還有自灌火藥的“蹲地炮”,每炸一響,整個鄭家灣就像遭遇地震一樣亂顫,空氣裏彌漫的火藥味兒嗆人。九間裏住著十來戶人家,也不知是誰家辦喜事。一批批看熱鬧的大人小孩從灰灰麵前蜂擁而過。石家的老五媳婦拉著兒子小龍的手,一溜小跑地過來了,看見了灰灰,就喊,駝背老七嫁女兒了!快看熱鬧去!她左右睃了一眼,趴在灰灰耳朵上說,“大貓殘”雀雀出嫁啦。

老七胸背皆凸,整個人就像一個擠癟了的燈籠殼。他40歲上才娶得個癩頭女人。這女人一到鄭家灣就起勁地懷孕,可她生一個死一個,直到駝背50歲了才生養了這個雀雀。這夫妻倆雖然殘疾,卻一點也不肯委屈女兒。雀雀真的像一隻幸福的小麻雀一樣整天嘰嘰喳喳蹦蹦跳跳。13歲那年的一個夏夜,雀雀和一幫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去瓜園偷西瓜,看瓜的小滿發現動靜,拿著手電筒追了出來,別的孩子都跑掉了,唯獨這雀雀被罩在電筒的光芒下做了俘虜。小滿自己也是個半大小子,他扭著雀雀,說要把她送派出所,雀雀嚇得不住地求饒。小滿便說,你跟我睡一覺,我不送你去派出所,以後西瓜還盡著你吃。結果雀雀就和他睡了。雀雀回家跟二老爹娘說起此事,駝背兩口子氣壞了,一個拿斧頭,一個拿菜刀,他們跑到瓜園,把一地的西瓜砍個稀巴爛,還把小滿扭送到派出所。

這之後,就有人喊雀雀“大貓殘”。雀雀的癩頭娘可不是好惹的,隻要讓她聽見半句,她便舉著菜刀找人拚命。她拽著那個多嘴多舌的人,菜刀不敢真砍,癩痢頭卻使勁地往人臉上蹭,人們怕她那菜刀,也怕傳染上癩痢頭,從此再也不敢欺負雀雀了。

張揚的喇叭嗩呐聲中,披著婚紗的雀雀被兩位伴娘扶著,慢慢行來。一對金童玉女般的孩子在她後麵提著她的長裙。伴郎們起哄著,對著新娘又是噴彩又是灑金銀碎箔。大紅緞襖把雀雀映得滿臉通紅,她的甜蜜和幸福都要溢出來了。當她那紅色的高跟皮鞋從灰灰麵前邁過的時候,灰灰禁不住熱淚盈眶。她看著不斷地在女兒耳邊嘀咕的雀雀媽,心想自己的娘如果不是高丕柳而是這個癩痢頭女人,那該多好啊。

嘯箭橋上,人頭攢動。迎親的轎車在河對岸排成了一條長龍。年輕人隨著音樂放聲高歌:抱一抱那個抱一抱,抱得那個月亮笑彎了腰。抱一抱那個抱一抱,抱上我雀雀上花轎……

灰灰的心酸得不行。灰灰記得自己是17歲那年元旦出嫁的。那一天天上沒有太陽,小北風貼著地麵呼呼地吹,草屑打著轉兒,躍躍欲試想一飛衝天,可一會兒就蔫頭搭腦地落了下來。沒有鑼鼓,沒有鞭炮,沒有嫁妝,沒有伴娘。高丕柳扳著個長長的臉孔,一字一板地說:現在國家還很窮,不管是喜事還是喪事,我們都應該越簡樸越節儉越好,不作興資產階級那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