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遍地陽光(2)(3 / 3)

高丕柳那個冬天剛剛被任命為鄭家灣村支部書記,說起話來底氣十足,讓灰灰沒有分辯的份兒。灰灰現在已40出頭,對誰的話都沒有分辯的份兒。可是灰灰記得大姐和二姐上大學時,母親不但沒說這些話,還借了八仙桌租了盤碗碟,呼朋喚友來家裏大喝喜酒。高丕柳總是對的,考上大學是體麵事,當然應該慶賀,可灰灰結婚難道是倒黴事?灰灰的婚姻可是你高丕柳做主的啊。灰灰明白自己在這個家裏的地位,她什麼也不說,隻是默默地燒了一大鍋熱水,把自己頭發上、身體上的灰泥搓洗個幹幹淨淨,然後拿了個小小的包袱,低著頭跨出了堂屋。那樣子一點也不像出嫁,倒像一個不待見的女孩去給一個不待見的親戚送葬去似的。

那天,她上身穿一件紫色的燈芯絨夾襖,下身是黑色的滌綸褲子。這兩塊布料是巫大鵬送的,灰灰拿到駝背老七那裏縫起來。灰灰有生以來第一次穿新衣,僵僵的渾身不自在,這以前她穿的可全是兩個姐姐褪下來的、打著補丁的舊衣服啊。

那天,鄭微和鄭征在外頭上大學都沒有放假,不能回家參加妹妹的婚禮。可灰灰還躊躇著,她似乎在等待什麼,可是一直沒有她期待的東西出現。她隻得慢慢吞吞地向大門走去。她的前腳剛邁出石頭門檻,高丕柳的一盆涼水就潑在她的後腳跟上。端著涼水的母親已經在門旁守候多時了,隻是灰灰沒敢抬頭看她。多少年了,灰灰從沒敢正視過母親。灰灰這時才明白,她在期待著祝福,期待著歡聲笑語,她甚至很奢侈地期待著母親會挽著她的手,把她送到嘯箭橋頭的大榕樹下。可潑水聲讓她清醒過來,她本能地跳了起來,感覺到身體的某個部位爆裂了,絕望就像臘月裏的冰水,把她從頭到腳澆個通透寒徹。

她心疼她的新褲,連忙提著褲腿把水抖落。高丕柳趕了上來,趕緊把兩扇大門緊閉,把她給徹底地關在外麵。灰灰還聽到母親搬動大門閂插門的聲音。高丕柳是要把她和所有的晦氣都關在門外啊。她甚至感覺得到母親把背抵在門上喘氣,生怕晦氣卷土重來……

迎親的鼓樂離去了,石家老五卻抱著他們的兒子,火急火燎地跑到爺爺麵前,老五的老婆跟在後麵,一隻鞋都跑掉了。剛才還活蹦亂跳的小龍,現在麵如死灰,他的前襟都被鮮血浸透了,可鼻血還像小溪般汩汩流淌。夫婦倆撲通一聲在爺爺麵前跪倒,哭喊著,楂爺爺救命!爺爺一看就明白出了什麼事,他一邊讓老五卸下一塊門板,讓孩子平躺著,一邊喊灰灰把屋裏的那捆燈芯草拿來點燃。門板架好了,孩子也躺上去了,一邊的燈草也已化為灰燼。爺爺用托拐撐起身子,篤篤篤地來到孩子身邊,他讓灰灰把燈草灰弄到一張紙上,再吩咐灰灰拿一根吸管來。托拐阻礙了爺爺的彎腰,爺爺幹脆把它們扔了,他靠一條腿撐著,艱難地俯下身子,騰出一隻手接過灰灰手裏的燈草灰,又伸過嘴巴,叼過吸管,湊近小龍血淋淋的鼻孔,把燈草灰徐徐地往裏麵吹去……

鼻血很快就止住了。一會兒,那孩子睜開了疲憊的眼睛,喊了一聲媽!老五夫婦淚水潸然而下,拱著手對爺爺千恩萬謝。老五說,這孩子一直血小板少,剛才擠在人堆裏看雀雀出嫁,被人肘子碰了一下……如果沒有楂爺爺,怕在去醫院的路上血就淌幹了。爺爺又拿過托杖,到屋裏撮了幾帖藥,讓老五帶上。說,先吃著,見好些再來拿,燈草灰治標,這藥可是治本的。

大鵬在電話那邊焦急地喊,灰灰,五鬥櫃裏的5000元錢不見了!

這5000元是灰灰一秋一冬沒命加班賺下來的。因為高丕柳喊得急,她來不及送儲蓄所就奔鄭家灣來了。灰灰拿電話的手直發抖,她說,大鵬,我們的存折呢,存折上還有2萬多元呢!大鵬說,存折也不見了!灰灰的牙齒都打架了,心一點一點地往下沉。爺爺的耳朵很靈,他問,家裏丟錢了?灰灰嗚咽著說,丟光了,這幾年的心血全都丟光了。爺爺說,那你快回去啊。灰灰失魂落魄地說,那我就走了啊。爺爺塞給她一張老人頭,說:別焦急上火,路上小心!

回到了臥牛嶴,隻見大兒子希希正舉著巴掌,拍家裏那台12時的電視機,拍了好幾下,才出來一幫踢足球的人影子。灰灰衝希希沒好氣地說,家裏錢都丟光了,你還有心思拍電視機?希希說,我不拍電視機,錢就回來嗎?灰灰把兒子推開,她把櫃裏的東西全扒拉到地上,把每一件衣服都抖開,沒有,一個子兒都沒有了。她的眼睛冒火了,目光在屋裏躥來躥去,小小的房間快被她點燃了。最後,她一屁股坐到地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大鵬怕她氣出病來,說,灰灰,灰灰,你倒是說話啊。灰灰緩過氣來,問,賊是昨夜進來的嗎?大鵬說,門窗都關得好好的,不像是夜裏進來的。灰灰站了起來,問,這10多天我沒在家,你都幹什麼去了?大鵬委屈地說,我能幹什麼去,我都在家裏呀。灰灰問,一步都沒出去?大鵬摸著越來越光的腦門,說,就昨天下午,我聽說城裏花籃好賣錢,但是我沒編過花籃,就帶著希希進城看花籃樣子去了。灰灰問,你們在城裏待了多久?大鵬說,公交車一來一去加上在城裏待的,也就兩個小時。灰灰說,兩個小時,能把你整個破家搬得幹幹淨淨了!大鵬說,不對呀,我回到家,爸媽就在樓下,朵朵還和二鵬的女兒在跳橡皮筋,賊怎麼進得來呢?

灰灰嚷道,報案!大鵬也跳了起來喊道,報案報案!斷子絕孫的賊骨頭!一直無聲無息的二鵬從隔壁開門出來了,說,丟了5000元錢就報案?你以為公安局是你家開的啊!這麼點錢,還不夠他們來回的車錢補貼呢。灰灰說,5000元還少啊,還有存折上的2萬多,那是我們的命啊!二鵬說,不信你試試,你叫得動警察,就挖我的眼珠子當泡泡踩!灰灰很絕望,竟哇哇大哭起來。二鵬說,嫂子,這存折呢,沒有密碼是取不走的。我勸你趕快去銀行掛失是正經。灰灰說,那錢真取不走?二鵬伸著五指,做了個烏龜的樣子,說,我騙你是這個,快去掛失吧。

大鵬和灰灰立馬趕到附近的儲蓄所,一查,存折上的錢真的還在,一顆懸懸著的心就放下一半。大鵬說,這賊我知道了。灰灰說,我也知道了。他們臉對著臉,都伸出兩個指頭,異口同聲地說,二鵬!

夫妻倆不是攻訐二鵬,這寶貝弟弟本來就劣跡斑斑。5年前的一天,二鵬賭得血本無歸,回家吃過晚飯後,就對老娘說,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媽,我陪你散步去。老娘說,這孩子怎麼忽然懂事了?母子倆走到一條石橋上,二鵬說,媽,你把你的工資卡給我,今後我替你去領退休工資。他娘說,我道是怎麼忽然孝順了,原來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我的工資卡給了你,我喝西北風去啊!“黃鼠狼”一下子凶相畢露,說,你不交出工資卡來,我把你推下河去淹死!他娘嚇壞了,一路尖叫著往家裏跑去。她這一喊,整個臥牛嶴都知道巫家出了個企圖弑母的逆子。

如果說這事有開玩笑成分——事後二鵬就是這麼跟人解釋的;那麼前年國慶長假那件事,就再也狡辯不成了。兩年前的國慶節前夕,二鵬混進了附近一家電機廠的材料倉庫,在那一排排貨架下麵隱蔽起來。待保管員下班了,他挑了一大堆漆包線,拿蛇皮袋裝了,正要勝利撤退時,才發現倉庫的大門被反鎖得死死的;他想爬窗出逃,可那些窗戶都開得極高極窄,且全被釘了結實的鐵條,他既爬不上去更無法撬開那些鋼筋鐵骨。倒黴的竊賊隻好乖乖地待著,七天時間又冷又餓水米未沾。一直到了第八天的陽光斜進了那高高的窗口時,倉庫保管員拿鑰匙開了門,二鵬才像個白無常那樣晃晃悠悠地出來。保管員先是嚇了一跳,接著就明白發生了什麼,正想抓個現行把他扭送派出所,二鵬卻兩眼翻白,像一截木樁般倒了下去。弄得人家不叫110反而叫了120,一路呼嘯去醫院救他的命。

灰灰說,二鵬肯定拿我們的存折取過錢了,隻是猜不出密碼,取不走。大鵬問,你用的是什麼密碼?灰灰無語。大鵬還窮追不舍:我們家的電話號碼?你的生日?我的生日?孩子們的生日?灰灰把腦袋搖得撥浪鼓一般。

那個密碼,灰灰可以用,卻不能說。那個數字,就是她此生最慘痛最無助最不願想起但又總不能釋懷的日子。

白白地丟掉了5000元,灰灰的牙齒又痛上了。有心跟二鵬要吧,這捉賊要贓,沒證沒據的,你怎麼說?再說冷飯已落到死人肚子裏,怎麼能挖得出來?況且二鵬不是個善茬,你一說是他拿的,非鬧得天翻地覆不可。打架吧,大鵬從小沒養好,瘦得像猴子一樣,哪裏是二鵬的對手?

可是大鵬咽不下這口氣。第二天,大鵬在樓梯頭攔住弟弟說,二鵬你也太過分了,兔子不吃窩邊草,你把那5000元錢還我!二鵬不幹了,他的手直戳著哥哥的鼻梁,橫眉豎目地說,你哪隻狗眼看見是我拿了?大鵬說,那天爹媽都在家,外人進不來,而樓上隻有你。二鵬惱羞成怒,對著大鵬當胸就是一拳,大鵬晃了晃,好不容易站穩了,衝過去要抓二鵬,兩人扭打在一起。灰灰怕老公吃虧,忙跑去拉架,二鵬一轉身就給灰灰一個耳光,說,都是你這臭婆娘挑唆的!灰灰一個踉蹌,身子就向後倒去,轟隆轟隆地從樓梯上滾了下來,一直滾到底。大鵬心疼得直跳腳,喊,救命啊!灰灰要摔死了!公婆聞聲過來了,扶起了灰灰,看看並無大礙,就反說大鵬和灰灰的不是,說:捉賊要贓,捉奸要雙,這事擱誰誰都要惱,壞了二鵬的名聲,我們也不答應!這一跤,灰灰摔得渾身上下都青一塊紫一塊的,腦袋上還起了幾個大包。

這麼一折騰,灰灰的牙齒更疼了,再加上渾身的傷,她都搞不清自己還有哪裏不疼的了。可是灰灰能熬,每每有病有痛,灰灰總是熬熬就過去了。醫院是吃錢的機器,你潑死潑活地幹上一個月,他三下五除二就全給拿走了。現在好好地把5000元錢給丟了,她想的是怎樣把錢掙回來,哪裏還舍得把錢往醫院扔?

10多天不在家,髒衣服摞了一大堆。灰灰吃了兩顆止痛片,挽著個大塑料盆,到臥牛山腳的泉眼裏去洗衣服。自來水已經裝了,可那水是要付費的,灰灰可舍不得大盆大盆地洗。經過屋後的苦楝樹下時,灰灰看著“王河南”的人力三輪車鎖在樹幹上。王河南租住在臥牛嶴已多年,靠蹬三輪為生。平日裏這個時候,王河南早就出門拉客去了。

洗完衣服回來時,看見那輛車子還鎖在樹下。灰灰納悶了。她放下塑料盆,站到王河南的窗下喊道:老王,怎麼不出工啊?王河南在屋裏哼哼說,我感冒發燒,蹬不動了。灰灰回家晾了衣服,就去小賣店裏買了幾顆感冒藥,又熬了碗紅糖薑湯,用大茶缸裝了,給王河南送了過去。然後說,老王你好好躺著發發汗,你的車借我蹬一天,可行?

王河南把車鑰匙扔給了她。灰灰騎走了三輪車,從上午9點到傍晚6點,竟然拉了60塊錢。心裏雖然高興,可渾身的骨頭架子都要散了。尤其是牙齒,疼得她噝噝地直抽涼氣。天漸漸黑了,最後上車的一個客人嘴裏裝著幾隻大金牙,在暮色中閃閃發光。他聽得灰灰的噝噝聲,就問,你牙疼?灰灰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是唔唔地點頭。客人說,真是湊巧了,我就是牙醫啊。

灰灰喜出望外,她把客人拉到自己家裏。家裏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灰灰就喊朵朵搬了兩條骨牌凳,放在門外的路燈下。他們倆麵對麵坐了,大金牙從包裏掏出家夥,讓灰灰張嘴。大金牙把一支手電筒塞進朵朵手裏,讓她對著媽媽的嘴巴照著,他自己反拿著鑷子,在灰灰嘴裏這邊敲敲,那邊敲敲,問,哪一隻牙疼?灰灰搖搖頭說,搞不清楚,好像都疼。牙醫又敲了幾下,肯定地說,你左下頜的第二顆臼齒壞了,不拔不行了。灰灰問,拔一個牙齒要多少錢?大金牙說,誰叫我今天坐你的車呢?緣分哪,就收個工本費吧,20元。你若去醫院呀,200元都拔不下來。灰灰想想挺合算的,就讓那牙醫打了麻藥。5分鍾過去了,大金牙用鉗子一夾,那牙齒就下來了。朵朵惴惴地問,媽,很痛嗎?灰灰說,麻酥酥的,一點也不疼。大金牙看了朵朵一眼,說,你這女兒挺漂亮嘛。

麻藥勁兒一過去,灰灰又牙疼得不行。大鵬說,剛拔了牙,那坑坑新鮮著,哪有不疼的道理?可是第二天,第三天,灰灰的牙齒還是疼。那牙醫又轉回來了,灰灰訴說了牙齒怎麼痛。牙醫又掏出了家夥,在她的嘴裏鼓搗了一陣子,說,你右下頷第二顆臼齒也壞了。於是又打麻藥,把那顆牙齒又拔了下來。

臘月廿五,年味已經很濃了。望望和朵朵也放了假,一人趴在一張床上寫寒假作業。二鵬的窗口掛出了臘雞臘鴨,公婆正架著大火煮豬頭肉,樓上樓下都彌漫著肉的香味。希希一邊往牆上貼弟弟妹妹們新得的獎狀,一邊問,媽,我們家什麼時候買肉啊?

丟了5000元錢,灰灰鬱悶得連買年貨的心情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