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中國人(1 / 3)

中國的脊梁

一個民族永遠都需要這樣的熱血肝膽的義士,無論到了怎樣的時代,這都是一種血脈裏綿延不絕永不斷裂的精神。多少古老的民族早已消逝在曆史的塵煙中,中華民族依然是強大的不可忽視的存在,或許,就因為我們這個民族有這樣一種血性與精神。

關於中國人,對於這一想象中的共同體,或一個族群,你對它的認同,並非那種狹隘的所謂血濃於水的血統的延續性,說到底,那隻是一種自然屬性,一種人類學式的認同感;我覺得也不完全是一種單純的文化上的同文同種的認同感,它僅僅是單純的文化屬性。中國人,應該是一種全球視野下的中國人的共同價值認同感。其共性的核心價值是必須建立在人的最基本的價值之上,人的價值必須成為核心價值。

很多人都把這樣一場災難當做大考,它嚴峻地考驗著的除了執政者,還有人民。它考驗的是一個民族。而對於我們這個民族的劣根性,以及它的古老文化背景,從魯迅、林語堂,到柏楊、李敖,都已有了太多的悲觀的甚至讓我們絕望的剖析。林語堂太智慧,柏楊太尖刻,李敖太拆爛汙,而其中剖析得最冷峻而且深刻的無疑隻有魯迅先生。他說過,在中國,尤其是在都市裏,倘使路上有暴病倒地,或翻車摔傷的人,路人圍觀或甚至高興的人盡有,有肯伸手來扶助一下的人卻是極少的(《經驗》,1933年);他說過,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是戲劇的看客。犧牲上場,如果顯得慷慨,他們就看了悲壯劇;如果顯得觳觫(即恐懼顫抖),他們就看了滑稽劇(《這個與那個》,1926年)。

是的,我們對先生有太多的誤解和誤讀,在這個時代,不知道有多少充滿了偏見的人甚至不懷好意的人,滿腦子都是亂七八糟的念頭,卻在以各種殘忍的方式和病態的心理去窺探先生的人格,去撕裂先生的心扉。或許,隻有依然熱愛著我們這個民族、尊重我們偉大的人民的人,才能真正理解先生,他的一切剖析和揭示,都是源於他對這個民族和人民深懷著的那種遼闊而博大的愛與仁慈,你讀到的不是恨與詛咒,你無處不在地感覺到了先生內心的隱痛,他恨的是扭曲人性的製度,他詛咒的是一個極其黑暗極其齷齪的時代,是欺壓和侮辱底層人民的權勢者,他的呐喊與反抗,都是直指那壓抑人性窒息人心的鐵屋子,那些吮吸人民血液的螞蟥。

別忘了,在更早的時候,1918年,他就在《隨感錄四十一》中寄予了對青年、對於中國未來的希望——願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隻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的說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聲的發聲。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裏發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

尤其,我們不要忘了,在我們這個鮮有信仰的國度,他以宗教徒一般的虔誠,對我們這個民族和人民進行了堅決的讚美: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拚命硬幹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於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

讓我們跟隨一輛河北唐山開來的中巴車,去認識他們,一些我們一直很陌生,甚至一直在有意無意地疏遠的中國人。

雪凝大地,逼人的寒氣從四周彌漫而來。此時,天還沒亮,天地間一片灰暗看不到亮色,有很大的山霧把整個世界都包裹了起來。你還不能看清楚這輛一路搖晃顛簸過來的車。它已經顛簸了數千公裏,現在,它在郴州通往桂陽縣的崎嶇山路上,小心翼翼地努力行駛著。在它左右都是如鋸齒般的山嶺,這是湘南的群山,不高,但尖銳。在這輛一路顛簸的中巴車上載著十三個農民。——他們不是像我們的某些文人酸不拉嘰地自稱的那種農民,他們這樣的故作謙卑其實卻是以這種方式在抬高自己而矮化我們的農民兄弟;他們更不是某些人諷刺的某些大學教授似的農民,他們說這種話時對農民的敵意已遠勝於對教授的諷刺。他們是那種真正頭頂著高粱花子的農民。“農民”,一個在蒼天後土中沉澱了數千年的渾厚名字。一個農民,先必須有堅強的靈魂,不然,他不會把農民當上一輩子。隻有他們才會使我們看到一個渾厚的形象,什麼才是真正的農民。

現在,你已經差不多可以看清楚了,那車身滿是泥巴,但遮不住那上麵貼著的一幅標語:一方有難八方支援!這其實不是標語,而是他們的一點想法,很真實也很樸實的想法。他們很小心。他們上這兒來,一開始就不是為了幹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業。他們隻是想要把心裏的一點想法,在適當的時機實現。他們來的時候,雪沒下了,路也通了,但一路上,路兩旁的雪堆還像岩石一樣狼藉地橫陳著,也許還需要不短的時間,早春的太陽才能將它們融化。他們從遼闊的華北平原來到了湘南的山地,在太陽照不到的山麓的另一邊,還有大片殘留的冷寂的積雪。他們的心裏很難受,眼看著這被暴風雪摧毀的大樹、鐵塔、農舍,這遍體鱗傷其實又與他們無關的土地,他們無疑想到了當年的唐山,唐山大地震後的廢墟。那種感覺永遠不會消逝,他們好像就是跟著這種感覺走來的。

他們是大年三十出發的。為什麼要特地選擇這樣一個日子?

大過年的,要說誰願意離開家啊,離開老婆還有熱炕頭啊。農民的想法其實就像農民一樣簡單,他們之所以選擇在大年三十出發,是想到在這個時候災區的勞動力肯定不好找,那些在一線搶險的工人都已經苦戰多日了,肯定都希望能在大過年時有人能及時頂上來。這就是樸素的農民兄弟很樸素的想法。想得比較複雜的可能是我這種人。那輛中巴車是他們租來的,說好了,每天六百五十塊錢租金。除了租金,該使錢的地方還多呢,大夥兒連年都不過了,自發自願地跟著你老宋幹,這錢,宋誌永就一個人大包大攬了,老宋從家裏拿了三萬多元錢。不就三萬元嘛,這倒不是說老宋有多少錢,而是他在錢財上從來就顯得十分豁達。他不是不愛錢,不是不想攢錢,然而他最想的,是要用錢來幹想幹的事,他覺得最有意思的事。

他們上路了。說起來他們這一路除了顛簸還頗費周折。當這十三位農民抵達湖南省會長沙時,他們找到湖南省救災指揮部門。一位管事的和他們見了一麵,看見是十三個農民,說:你們的心意我們領了,請你們早點回家吧。這話一下潑了他們一盆冰水:回家?出門的時候,十三個人都表了態,能堅持到哪天就堅持到哪天,哪裏需要就到哪裏去。既然是來支援災區的,就一定要把事情做好,事情做好了,才能踏踏實實回家。而現在,他們這麼千裏迢迢趕來,難道,啥也沒幹就勾著頭夾著尾巴回家?

十三個農民兄弟一下都傻愣在那裏了。還是旁人指點,說湖南的重災區在郴州呢,你們往廣東方向開,開到湖南和廣東交界的地方,就到了。——走,去那裏看看!可憐這些從沒來過湖南的十三個農民兄弟,在長沙一刻也沒耽擱便連夜趕路,終於開到了冰災最嚴重的郴州城裏。找誰呢?找了好些家,還是沒有人對口聯係這支外地來的農民誌願隊。農民也有農民的精明,甚至是狡黠。宋誌永吸取長沙的教訓,跑到一個搶險救災啥子會上,躲在最後麵一排偷聽。會上正在討論如何搶救郴州支離破碎的電網,國家電網湖南省電力公司承擔的一個項目,正為人手緊張而犯愁。一散會,宋誌永就找上來了,急匆匆地毛遂自薦了,“我們是從唐山來的,我們都是農民,幹不了技術活,但還有把力氣,有把幹巴勁。我們可以幫著抬抬工具,運些材料。我們不要錢,我們就是想幹點啥。我們就是來幹活的!”他操著唐山口音說,“你就看著辦吧,咱能幹點啥呢?咱可不能白來啊!”

這一支農民誌願隊的出現,讓郴州電業局局長老易非常驚喜,這是個很有智慧的人,他一眼看到的顯然不是十三個北方農民的力氣,而是巨大的精神支持。很快,這十三個農民兄弟就被編入一支總人數為四十人的搶險隊。又很快,老宋就領到了他們的任務。其實不是任務,是義務。他們的任務或義務是幫著電力工人搶修63號鐵塔。這鐵塔位於桂陽縣的陽古坳山頭,山高路陡。十三個農民兄弟一下車就開始往山上搬運電塔架線專用的絕緣瓷片,每組重達上百斤。一條蜿蜒的紅泥山徑,每走一步都要使勁拔腳,又溜又滑,他們是在華北平原上走慣了的,還走不慣山路,何況是這樣的爛泥路,肩上還壓著那樣重的東西,一路下來,幾乎每個人都接連摔了好幾個大跟頭。但摔疼了的是自己,那掮著的東西卻像命根子一樣摟在懷裏。

老王,歲數不小了,快做爺爺了。他是和兒子一塊兒來的,父子倆一前一後,亦步亦趨,就如此翻山越嶺,踉蹌而行。兒子年輕,有把力氣,但耐性卻不如他爹,老王跟在後麵,還不時用力托兒子一把。這正應了中國那句老話,打仗還得親兄弟,上陣還得父子兵。不過,比起年過花甲的另一個老王,王加祥老漢,這個小老王還壯實著呢。但王加祥老漢人老心不老,他一下車就把棉襖脫在車上了。雪是沒下,但天還冷著呢。尤其是山頂上,風非常大,陰沉地呐喊著,很多從樹枝上刮起來的雪還在山風中飄來蕩去,讓人產生某種錯覺,以為又在下雪呢。這麼冷的天,老漢還怕幹起活兒來太熱。老漢大年三十那天上路,老伴怕他冷,硬讓他穿得厚厚的,到這幹起活兒來就有些礙手礙腳的。還別說,脫了老棉襖,還真幹得讓老頭渾身冒汗,有人戲稱他是剛出鍋的老麵饅頭,熱乎著呢。

這樣說,是想著那熱乎乎的老麵饅頭了。山太高,路太遠,上一趟山,下一趟山,都不容易,大夥兒哪還能吃上熱饅頭。不到下午兩點,吃不上中午飯。說是飯,也就是蹲在地上,抓一把還沒化的冰雪咽冷饅頭,錯著牙幫子幹啃。這還不算苦的,說苦,也是能吃下去的苦。最苦的,也不是往山上運瓷片,那是個力氣活兒,隻管把力氣使出來就成。讓這些個農民兄弟夠受的是往山上運電纜,不光要力氣,還要配合得好,一根電纜有上千米長,每根都比手指頭粗,這不是一個人幹得了的活兒,而要十多個人甚至幾十個人把力氣往一處使,動作要一致,步調要一致,稍有不慎人就會被絆倒,翻著跟頭摔到山下來。開始,幾乎隨時都有人摔,但慢慢地,就沒人摔了,這些農民兄弟,從跌跟頭中,學會了協調、協作,這可是經曆了數千年單幹的中國農民從未學會過的,而他們通過一場災難居然學會了。

從搶修63號鐵塔開始,這些來自唐山的農民兄弟通過與來自全國各地支援災區的電力工人的協作,幫災區重建了十多座電塔。每次他們從一個搶修工地撤離時,就又有一個地方通上電了。他們站在山巔上,看見山下的村寨裏電燈亮了,他們揮舞著手臂大叫起來,臉上的泥濘就在自己興奮的叫喊聲中一個勁地往下掉。他們每天拚著命幹上這樣二十多個小時,值,值啊!這個時候你一點也看不出他們有多疲憊,每個人都很亢奮。很多人都知道了這十三個唐山人,雖然不知道他們具體叫什麼,但都知道那是十三個農民,農民,兄弟!就在離63號鐵塔搶修點不遠的黃石村,後來,我聽一個姓劉的村民說,他女兒每天做寒假作業都要點著蠟燭,一家人天天盼著早點通電。看著他們幹得那麼辛苦,老劉給他們送點橘子,他們還不好意思吃,嘿嘿,都是農民嘛,兄弟嘛,有啥不好意思呢?

還別說,別看他們是農民,農民也有農民的章程,為了不給災區添麻煩,在來之前,這支隊伍的發起人和領頭人老宋就給大家定了幾條紀律,有一條就是不能隨便收老百姓的禮物。但給他們送來禮物的還不止是老百姓,郴州市委、市政府也來慰問他們了,還給兄弟們送來了慰問金,每人一千塊,統共一萬三千塊。這錢接不接?十三個漢子手足無措,一個個臉漲得通紅。他們千裏迢迢趕來,自己掏錢,自己租車,圖個啥呢?要圖這錢,他們又何苦要撒下那麼多錢呢?你猜,他們肯定不會接吧,可老宋接了。這讓很多人吃驚不小,不是早就有謠言說他們壓根兒就不是誌願者,是來攬活幹的,還有更難聽的,說他們是想到這裏來回收鋼材的,那倒下的鐵塔不是挺多嗎。是的,他們接下了那一萬三千元慰問金,但你很快就會吃驚地看到,他們左手接上錢,右手立馬就捐給了郴州市福利院。

你看這些個農民兄弟,頭腦實在不簡單啊,內心世界多豐富啊!

不過麻煩還挺多。人就怕出名,一出名麻煩就來了。他們這些人都是土裏刨食的農民,出啥子名囉,出了名還不照樣繼續土裏刨食。他們壓根兒就不想出什麼名,原本就隻想悄悄地來,悄悄地幹,然後,悄悄地回家,過他們那種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平常日子。也的確是悄悄地來的,沒想到郴州人很快都知道了,遠近都知道了,甚至鬧得全國人民都知道了。他們真個出了大名了。他們突然變成了新聞人物,他們覺得別別扭扭的。我們就是來幹活的!這是他們唯一的回答。誰問,他們都這麼說。這是他們最真實的想法。當然,他們也有自豪的地方,整個郴州,不管他們走到哪兒,老百姓們都不停地對他們說多謝啊多謝啊,不是說多謝他們,是說多謝唐山人民,這讓他們個個顯得十分自豪,他們除了自己,還從來沒有代表過誰,現在他們代表的是唐山人民啊,幾百萬唐山人民啊!以前隻有別人代表他們,現在他們也代表唐山人民了,他們不能不自豪,這還是他們有生以來第一次找到作為主人的感覺。

很想去見見這些農民兄弟,但怎麼也聯係不上。

後來聽說,在汶川地震發生的當晚,宋誌永又和那些曾與他一起自費來郴州救災的農民兄弟們組成了唐山農民誌願者突擊隊。他們穿梭於危險的廢墟中,在北川災後最關鍵的三天裏救出二十五個幸存者,還挖掘出了六十多個遇難者的遺體。

這個老宋,其實還不老,才三十六歲。唐山大地震時,他才三歲,他娘告訴他,地震發生後,是上海的醫療隊在他高燒不退時挽救了他的生命,還治好了母親身上的毒瘡。老父親前年臨終前還囑咐他:咱要還人家的情,別的地方有困難咱能幫上忙的一定得幫。他這次入川救災又欠了不少錢,跟著他幹的那些兄弟也都不容易,家裏的情況都不太好,為救災,他們拉下了一筆筆債:王保國家裏已欠下了一萬八,王保忠欠一萬多,宋誌先欠兩萬多,楊國平欠了兩萬多。老宋在雪災中花了近四萬元,這次的花費還沒法算清,他現在沒有什麼經濟來源,家裏還在租房子住,就靠老婆的工資養活孩子,兄弟們的家屬有意見他隻能不做聲,可在這,一說為孩子們捐款,他一下又湊了一萬多……為甚呢?這都是為甚呢?你一看這災情,這些可憐的孩子,你的心就那個直顫哪!

當宋誌永和他的農民誌願者們七拚八湊湊了一萬多塊錢交給一所小學的校長時,他們和孩子們一起唱起了國歌,這位黝黑粗壯的唐山漢子終於忍不住放聲哭了一陣。問他為什麼哭了,他說:我是一個普通農民,一個能夠做點事的農民,現在全國的農民都在看著我。人生的價值不在於有多少錢,多少錢能換一條命啊……

後來,有人把這十三個農民稱為唐山十三義士。

何謂義士?這一源於中國古典精神的詞語,舊時指維護正義或俠義的人。中國人重義,仗義。而燕趙之地的唐山自古就多慷慨悲歌之士。現在呢?其實沒變,一個民族永遠都需要這樣的熱血肝膽的義士,無論到了怎樣的時代,這都是一種血脈裏綿延不絕永不斷裂的精神。多少古老的民族早已消逝在曆史的塵煙中,中華民族依然是強大的不可忽視的存在,或許,就因為我們這個民族有這樣一種血性與精神。而用現在的話說,他們就是誌願者。誌願者,通俗的說法就是義工,我覺得這個說法更準確,一個人先要有正義和道義上的情感,方覺自己應該盡一份義務,然後,自發、自費、自行組織到救災的最前線,去做一個原本不屬於自己職責範圍的且不求任何回報的義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