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他,他可能真的什麼也沒想。有時候良心就是一種本能。
在富人們紛紛捐款的同時,不要忘了那些捐出一塊零花錢的小學生,不要忘了那些捐出了一天生活費的下崗失業工人,那些處在最低生活保障線以下的窮人,還有那些工薪族。捐款的數額真的不在於多少,關鍵是,他們盡心盡力了,也盡情了。而他們這樣捐出的一塊、兩塊,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全國上下紛紛向災區捐款捐物,迄今社會各界募集善款近十三億元。十三億人的愛心,點點滴滴地累加起來,彙聚成一個國家和一個民族的大愛。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裏我不想糾纏顧炎武的亡國還是亡天下的問題,我備感欣慰的是,一個民族的道德長城沒有在一場暴風雪中猶如雪崩一樣地坍塌,而且還更加引人矚目地、崇高地矗立著。我說過,這是我依然熱愛我們這個偉大的民族並且充滿了歸屬感和認同感的一個理由。
讓我們記住這樣一筆善款:捐款人是第十一世班禪。
在藏傳佛教中,班禪意為大博學者,被認為是無量光佛的化身。作為藏傳佛教的宗教領袖,班禪在信教群眾的心目中是崇高至上的精神象征。在紮什倫布寺,他為公眾摩頂祈福,求他賜福的人有時候達到一萬多人,隊伍排到兩公裏長。而平時,他深情地通過念經祈禱,祈求淨化人生,化解眾生的悲苦,讓世間蒼生幸福平等,引領人擺脫自己心靈的枷鎖,超越狹隘的個人情感,彼此相攜走向天地間的無窮之境。這場南方暴風雪,第十一世班禪額爾德尼·確吉傑布以個人名義,向遭遇嚴重冰凍災害的貴州災區捐款三萬元,他身邊的僧俗人員也募捐了七千多元,以此來表達他慈悲濟世的情懷。這樣的情懷,永遠都不止是屬於宗教,而應該屬於全人類。
總有微光照亮
在災難發生的第一時間,離自己最近的人,永遠是自己。自救,永遠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除了自己,離你最近的就是當時在你身邊的人,哪怕是一生一世都沒見過的陌生人,甚至是仇人,這個時候你也會感到他的存在是一種力量,而對他而言,你的存在也是一種力量。
你沒法把那些聲音弄明白。你看不清那是誰的影子。
經曆了這樣一場災難,你對未來是否還有信心?或許,應該看看這些身影,盡管不一定是回答。
災難塑造人格。巴爾紮克說,一顆無畏的心往往能幫助一個人避免災難。在災難麵前,一顆敢於並善於自救的仁愛之心,能幫助所有人更好地抵禦災難。——每一次災難降臨時,不管政府會采取什麼行動,在災難發生的第一時間,離自己最近的人,永遠是自己。自救,永遠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除了自己,離你最近的就是當時在你身邊的人,哪怕是一生一世都沒見過的陌生人,甚至是仇人,這個時候你也會感到他的存在是一種力量,而對他而言,你的存在也是一種力量。這是一種離你最近的可以互相扶持、互相搭救的力量。
或許不堪回首的災難也有一個好處,冰雪覆蓋了大地,也覆蓋了人間的浮華與浮躁。不妨看看那些小人物,在這個世界最冰冷的空間裏,他們的精神沒有崩潰,他們的內心也沒降到零度以下。他們很沉靜,甚至表現出了一個民族少有的浪漫精神。這樣一場暴風雪,最終沒有摧垮他們,反而,又一次重塑了我們這個民族的風骨。
真的,你真想要大哭一場啊!——這是我隨機采訪的一個姑娘,一雙眼睛明亮迷人,一雙急於想說話的眼睛。我立刻就感覺到,我能從她的嘴裏聽到自己感興趣的東西。
她不是一般的打工妹,是研究生畢業後在珠海某銀行工作的白領麗人。她一直很安逸地為自己的心情和一份心愛的工作而活著,而且感覺特別好地活在一種詩意的還能夠看見星星的年齡,她微笑的樣子還那樣惹人憐愛。她說,平時,她並不想家,但每年她都會回嶽陽老家來過年,因為在她的父母看來,平時回來了就回來了,要過年不回來,那就好像她一年都沒回來陪陪父母,陪陪親人。她的父母親並非農民,而是嶽陽某高校的教授,高知。然而,你吃驚地看到,這樣一對教授夫婦對過年的看法與一個農民沒啥區別。這姑娘告訴我,她每次回家,就在家裏待個幾十小時,而就為了這幾十個小時,她在路上被堵了七八天。她說,就像坐牢的人,你根本不敢想你在號子裏呆了多長時間。那麼長的時間,你不得不一分鍾一分鍾地去麵對,這太難受了。真的,你真想要大哭一場啊!
這姑娘說出了很多人的感受。中國人的傳統性格比較隱忍,習慣於把事情壓抑在內心。開始,大家都習慣性地沉默著。這樣的沉默,讓你覺著,每個人都是那種把自己永遠埋藏在心靈深處的人,也意味著你在自己內心的沉默中,一下子孤單了下來。你覺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感到孤單。盡管你和一個人是屁股挨屁股地坐在一起,卻有千裏迢迢的隔閡。你又不能不承認,這是中國人的典型性格之一,他們早已習慣於獨守自己的沉默,習慣於對自己和別人的困境都抱著漠然的聽天由命的態度。然而,當災難變得難以承受時,會有一些東西越過他們沉默與獨守的臨界線。他們彼此之間互生的那種好感,壓倒了那種提防心理。有時候打破僵局的是一個很小的細節,在你凍得最受不了時,一個人在你身上披上了一件衣衫,這一件單薄的衣裳也許不能抵禦所有的寒冷,但畢竟又平添了一絲溫暖。這是你一生都不能忘記的,也再一次證明了人性中固有的同情心與相互關聯性是真實存在的。
這姑娘後來一直強忍著沒哭,她的想法其實很平常,她一哭,很多人都要跟著哭,不哭的也跟著她一起難受。很多的陌生人擠在同一輛車上,大家已經夠難受了,你還要讓他們再跟著你一起難受,你突然發現自己很殘酷,而那些原本與你無關的人都特別無辜。你自然而然的,就不再哭了,但這樣憋著,又怕精神錯亂。真的,尤其到了夜裏,在圍攏來的黑暗中,那個難受勁兒,還真難控製住自己。
——後來,不知是誰第一個開始的,大夥兒就開始講故事,講自己的故事,包括從沒對任何人吐露過的與愛情有關的秘密,都有了傾吐的渴望,很多人可能把他們一輩子都藏在心裏的話當著一車的陌生人講出來了。而在這樣的傾吐中,你突然發現活著是一件很好的事啊,有那麼多幸與不幸的過程,或許,你現在的經曆,也是某個日子,又被你重新回憶起來的一個過程啊……
我想你可能注意到了,這個白領小姐無意間涉及了這場暴風雪中一個被我們忽視的重大課題:誰來撫慰這些被困的心靈?是他們自己,盡管他們隻是生命道路上的暫時同行者,然而,此時他們的命運已經維係在一起。沒有人再在心理上或行為上做著防範,彼此都敞開了肺腑。也許他們的故事隻是些廢話,但這足以令他們忘掉漫長的時間和如淩遲一般的精神痛苦。這是一種把長久籠罩的黑暗驅散開去的方式,一種精神的自救與互助的方式,它的意義絲毫不亞於任何一種雪中送炭的救贖。
這樣你就理解了,為什麼一對年輕的未婚夫妻會在被堵在冰雪中的大巴上舉行婚禮。
不是沒有人猜測,說他們這樣幹純屬無厘頭,或是為了炒作。也許你不該如此輕率地下結論,先看看事實:在京珠高速公路上,一對年輕人,他們要趕回安徽老家舉辦婚禮,結婚的日子早已定好了,帖子也早已發出去了,但他們已經趕不上自己的婚禮了。到這天,也就是他們結婚的日子,他們在暴風雪中已經堵了五天了。而此時,遠在安徽的老家,他們的家人還是按照風俗和定好的日子給他們舉辦了婚禮,隻是兩個主角都缺席了。這時新娘忍不住低聲抽泣起來,對於她,那不是一般的缺席,那是一生都無法彌補的缺憾。新郎也是一臉苦相,隻能不停地安慰新婚的妻子。這時,一車人才明白今天是小兩口結婚的日子。突然間,一車人都沉默了,那是一種極度壓抑的沉默。
突然有人提出來,要在這裏,這冰天雪地裏的大巴上,為小兩口舉行一場婚禮。好啊,太好了!很快就有人響應。新郎新娘也興奮起來,是啊,怎麼就沒想到呢,這世上很多人都可以為自己舉辦一次盛大的婚禮,但有多少人可以為自己舉辦這樣一場特別的婚禮呢?這百年一遇的大雪既是災難,又何嚐不是夫妻風雨同舟的一種象征,冰清玉潔的一種情懷。一種深深的失落,在瞬間便轉化為極度的興奮,一場非常簡陋卻特別的婚禮開始了,沒有婚紗,沒有鮮花,隻有一個孩子的紅領巾當了新娘的紅蓋頭,一車的乘客為他們唱起了《婚禮進行曲》,新郎在眾人熱鬧的簇擁下深情地掀起了新娘的紅蓋頭。在車窗外一陣緊似一陣的寒風中,車上響起的是一片忘我的歡呼聲,洋溢著從未有過的新奇和喜悅,而那些有幸參與了這場婚禮的旅客,他們的記憶將不再是災難性的,而是幸運的,充滿喜慶色彩的,他們會把這樣一個難忘而又浪漫的故事講述一生。
一些西方人認為中國是一個近乎呆板的鮮有浪漫的國度,這是一種偏見。浪漫不僅屬於法蘭西,也同樣屬於中國和中國人。這樣的浪漫,會以各種不同的方式表達出來。
有一個叫劉忠平的深圳打工者,他的浪漫表現為一種長途跋涉的堅忍。誰能想到,會有這樣一個中國人,裹著一床毛毯,手拎著一個熱水瓶,從深圳,一直走到他被困在京珠高速路上的親人身邊。他在雪地裏徒步走了三十多個小時,從天亮走到天黑,從天黑走到天亮,是什麼讓他孤身一人穿過那漫無盡頭的黑暗?我猜測著。我的心有些跳。那個黑暗畫麵中呈現出來的隱約身影,或許隻被他自己心靈裏的微光所照亮。
親情!有誰見過這樣濃烈而浪漫的親情?
是的,還有比他走得更遠的。一個叫杜登勇的打工仔,當他得知未婚妻被困在郴州,立刻就從深圳出發,徒步走向郴州。兩天兩夜,他低著頭,一直不停地走。大雪斜飛著,雪夜的微光閃爍著,清冷而蒼白,寧靜而純潔。有冰雪的氣息衝到他臉上,這是一種很真實的活著的感覺。他不知道自己已經走了兩天兩夜,最後的感覺就像睡著了。他是在嚴重的凍傷之後昏倒了,哪怕昏倒,他也是倒在郴州,昏倒也是一種抵達的方式。郴州人民救了他,他醒過來後,馬上要去找自己的未婚妻。他的未婚妻在被困途中已失去聯係,但他沒有停下自己的腳步。他說:我一定要找到她,就是爬我也要爬到她跟前!
又有誰見過這樣執著、堅忍而又浪漫的愛情?
無論親情,愛情,這些人之常情,又何嚐不是人間最美的情感,它們都成了災難中的人們的心靈之光,哪怕再微弱,也燭照著他們漫長的孤旅。
或許,最浪漫的還是一個騎著自行車從重慶一路蹬到浙江的商人,他以滿臉凍瘡和十四天的騎行表達了一個中國人的浪漫。這位自稱不喜歡數錢,就喜歡做驢的驢友,家在浙江諸暨城關,人在重慶謀生,他的行為也許與春運無關,但他的毅力和堅強,卻為我們在這場暴風雪中提供了精神支持。而他的感覺是多麼浪漫,他認為他的一生都是騎著一輛自行車在暴風雪中走過來的。
何謂浪漫?也許它具有多種多樣的含義,你可以進行多種多樣的解釋,但作為一種富有詩意、充滿幻想的精神,則是被人類公認的。因此,你不能用常識去看待這些人的行為是不是合理,是不是出了什麼精神問題。浪漫的本質就是以感情的激流衝垮理性的冰層,以感情統禦一切。這麼說吧,它不是精神異常,而是精神超常,它渴望以超越現實的方式去打通精神之路,心靈之路,它所表現出來的精神之激烈,哪怕在最普通的人身上,也會煥發出超凡的魅力。
當兩米多高、比姚明還高十多公分的中華第一巨人康建華站在廣州火車站廣場,舉著比路燈還高的牌子,用他深沉如山洞裏發出的聲音呼籲慈善家給被困廣州站的滯留人員捐款捐物時,你無疑看到了一個真實的浪漫主義的象征。盡管有不少人批評康建華此舉有作秀之嫌,但他如聳立般往那兒一站,一個象征就完成了。你看見他,你突然不再像先前那樣絕望,而奇怪地平添了一股信心。最簡單地說,至少,他的高度,在引起人們注目時,也分散了你的注意力,讓你高度緊張的神經可以放鬆一下。是的,他雖然沒有錢去買棉衣和熱湯送給老鄉們,但可以利用最大的身高優勢來吸引人們的眼球,至少比一般人的呼籲更能引起注意。而對於他的行為,你真的沒必要以平常的目光去看,換一種目光,你會為我們擁有這樣的一個巨人而自豪。或許你還會看到,這災難中的許多平常人,又何嚐不是巨人?在這樣一場巨大的災難中挺過來的每個人,都是巨人。
當然,這個象征隻屬於浪漫。我其實是一個偏重理性的人,但在經曆了這場暴風雪之後,我發現,人類需要理性,也同樣需要浪漫,尤其是當你在黑暗中摸索時。
有多少人在無邊的黑暗中摸索過。在黑暗最深處的郴州,有這樣一個的哥,他說,在停電時間達半個月之久的郴州城裏,最讓人難以忍受的不是寒冷,而是黑暗,和黑暗中的孤獨。夜晚走在街上,路旁的一座座高樓,一扇扇窗子,黑魆魆的,這都是他原本十分熟悉的東西,但他莫名地感到恐懼,感到惆悵,仿佛悄無聲息的,他已經走到了通往幽暗冥府的路上。
但有一天,他的這種感覺突然改變了。
那天深夜,他摸索著鑽進樓道裏,一切都像往常一樣隱藏在黑暗中,他像瞎子一樣伸出手上下摸索著,用腳試探著,很小心,但他還是發現整個身體出現了失重,差點摔倒了。忽然,他腳下奇跡般的亮了起來。老天,來電了?他驚喜地一抬頭,在一片黑暗中,隱約看見有一家門口站著個十五六歲的姑娘,嘴巴略微張著,細小的牙齒凍得冰涼。她很冷,他知道她很冷,可她拿著一支手電筒,正照著他腳下的樓梯,她睜大的發亮的眼睛也緊盯著他腳下的樓梯。她可能是進門時聽見有人上樓了,便暫時停留在這裏,為的是照亮一個人的路。這姑娘,他以前肯定見過,但不熟,現在住在同一棟樓房裏哪怕屋挨屋住著的鄰居已經很少有鄰居的意義,沒幾個互相熟悉的。他沒好意思問話,但他看見了姑娘身後那扇虛掩的門。
那姑娘也沒吭聲,然而在沉默中,她的眼睛一直是亮的,那道微弱的手電光亮一直照著他,跟著他的腳步一路上升。是幾樓了?他默數著。他是個很少動感情的人,甚至是個很冷漠的人,但此時他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身體微微顫栗起來。他走得很慢。他甚至感覺自己沉悶的腳步變得悅耳動聽了。
五樓,終於到家了,他掏出鑰匙開門,在打開門的一刹那,那一縷微弱的光亮才消失。
然而,就因為這樣的一縷微光,他忽然覺得這個夜晚並不算太黑。換一種比較浪漫的說法,黑夜深處的這一縷微光可能會照亮他一生。